杜氏将新妇之事详尽讲来，连同后宅间那些阴私，连同婆媳夫妻间的龌龊与不堪，惊得沈浮目瞪口呆。
“这……”她愕然，“旁人家中，竟是这般过日子的吗？”
“是呀。只我与你爹感情甚笃，你祖父祖母慈祥和善，故而沈家才与旁人不似。”杜氏轻叹着气，温声道，“若讲起不恩爱的，长宁侯府里也有一对儿，你见过，便是府中三房。”
沈浮语塞低头，“是三婶娘呀……”
“当年你三婶娘亦是个出色的贵女，更家世不俗，不晓得多少郎君求娶，偏生呢，她便看中了温家三爷。”说到此处，杜氏沉默少顷，又揉了揉沈浮的脑袋，“娇娇，为娘听你方才叙述，似是对你三婶娘多有可怜。但……若依着为娘看来，那般长辈，你还是少接触为好。免得误了你。”
“三婶娘挺好的呀，只是命薄罢了。”沈浮试图反驳她，“娘，你不晓得，府中皆以《女诫》来判定女子做妻子是否恰当。三叔是这样，我夫君亦是。你瞧我过的日子，还想不出三婶娘又是怎样难熬吗？她也是个命苦的人啊。”
杜氏看着她没作声。
当年宁愿做妾，也非要嫁入侯府的柳惊鸾如何阴狠毒辣暂且不谈，只讲她多年来与温三爷之间，的确是断不出个对错的。可凡事总有因果，旁人看待事物也有不同的想法，哪怕她将当年闹得轰动一时的事儿，掰开了揉碎了的告诉沈浮，只怕她也不认同。
“娘？”沈浮唤着她，“你为何不与我讲话了？”
“好娇娇，娘也不晓得该如何同你将此事讲清楚。是是非非的，这些年都过去了，哪儿还能分得清楚呢？”她轻摇着头，看着沈浮时目光温柔，“你若想和你三婶娘相处，那便去罢。只一点，倘如发觉她身上有哪处不好，又或得知的甚么事儿，莫要莽撞，也不许贸然开口。可记住了？”
沈浮疑惑歪头，“咦？”
“傻姑娘……”见她懵懵懂懂，杜氏一面叹气，一面却又温温和和的笑着讲，“没准儿你反倒能与你三婶娘学上一学。”
“学甚？”沈浮仍是不懂。
“学……如何在最难的情景里，让自个儿好过一些。”略作停顿后，杜氏又笑，“只小心着别作茧自缚，旁的，你都可去学。”
尽管沈浮不懂，可她看着杜氏好一会儿，仍是应道，“嗯！”
“也不知听懂不曾，唉……”杜氏愁极了，可哪怕她再过唉声叹气，也是无有法子的。又是好半晌，杜氏再继续道，“娇娇，黄鹂一事，我再和你仔细讲讲。”
沈浮无有不应的。
虽不过是个身份微贱的小丫鬟，可自打她被吕氏遣派到沈浮身边，这名唤“黄鹂”的婢子，就定下了得缠上一堆的麻烦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同样的道理，府中两个主子斗法，她这少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必定也要遭受牵连。奈何黄鹂不过是个贪生怕死，脑子又不甚活络的，哪里晓得该在此情此景里，应当如何脱身？反之，既她脱身不得，便定要被圈进来。
不论是沈浮自个儿将她养成心腹，抑或旁人把她收买去，当做眼线。这黄鹂呀，总归是有她的用处的。
“故而，你信不得她。”杜氏道，“她并非是侯府里的家生子，而是年少时被人伢子卖来的。当年北地郡大旱，诸多流民奔袭，其中便有不少闯入京都的。虽这黄鹂讲她自个儿双亲亡故，在世上再无亲人，但旁的，哪个又晓得呢？”
“这……这些事儿，娘你是从何得知的？”沈浮呆住，“我怎的甚都不知晓？”
“若等着你自个儿开窍呀，还不清楚要多久。”那面，杜氏不曾回答她甚么，只半埋怨半无奈的讲她一句，就再度继续道，“你婆母将她遣来，其一是为试你深浅，只她不晓得……我竟将你养成了个全然不知世事的性子。其二，则是故意辱没你了。这些暂且无妨，可再往后，只怕她还得在此事上用心思。”
沈浮懵怔住，“用甚心思？”
“这府里本就是她管着，你只管你自个儿院里。可你身边的位置又有几个？如若教她尽数占去了，往后你这院里的事务，究竟是你做主，还是她？”言及这些，杜氏一面暗恨老虔婆诡计多端，一面又着急沈浮的娇憨，“娇娇，你眼下……暂且无需想着拉拢黄鹂。”只怕是拉拢不到的。
“嗯。”就算沈浮不明白，可因着是杜氏说的，她哪有不答应的，可……她轻蹙着眉尖，颇有些苦恼的又问，“那我应当如何？”
“仍旧是现如今这样，吓着管着，再不远不近着便好。”杜氏温言道，“既无需苛待，免得她徒添怨恨，与你反目成仇。也不必过于亲近，届时……人家不拿你作数，还当你是个好欺的。娇娇，此处与家中不似。你前些年与春夏秋冬她们打闹惯了，我并不多讲，可如今你嫁为人妇，在这府里，你就是他们的主子。”
她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哦……”
“不急，慢慢来。”杜氏并不在沈浮面前显出焦急，更好言好语的与她笑着，“娘只是与你讲，往后该怎么做，还是得你自个儿来的。”
“娘，你别忧心，我晓得你怕我受欺侮。”沈浮软绵绵的说，“但这儿是我夫君的院子，他可不听母亲的。即便母亲想塞人，哪怕不经我应允，总得要他答应罢？你安心，他那人呀最是不喜生面孔，这院子里，大多都是伺候了他许多年的呢。”
杜氏听闻此言，不禁在心底略略生出几分疑心，却未曾来得及多想，便又被压下去，只道，“你心里有个数便好。”
“嗯嗯”沈浮笑眯眯的望着杜氏，“可还有旁的？”
“你这丫头，又不认真！”杜氏有意赏她个栗子，却又心疼，便只是轻轻拍她脑袋，嗔怪着，“给为娘专心听着……”
所谓“旁的”，依照杜氏看来，哪怕与沈浮讲上三天三夜，怕也是说不完的。可吕氏哪儿会容忍她久留？因此，杜氏只得挑选出几样主要的，再意简言骇，勉力为沈浮讲解清楚，好教她懂得。若沈浮能举一反三，那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对于沈浮来说，最要紧的，便是无人可用。
杜氏费尽心思，将如何御下，又如何管家与她一一讲好。更怎般养出个忠心护主的奴婢，足以让她全心全意，堪称托付身家性命的。
她举例问着，“如似方姨那般？”
“正是。”杜氏颔首应答，“只你方姨是与我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不好去比旁人。你呀，若是也能遇着个知心知意的，为娘便安心了。”
“可如似娘那般，果真就会找着愿意忠于我的人吗？”她愈发疑惑，“用处又真那般大吗？”
恩威并施用手段拿捏。这都是居高临下的管控，教人家为你卖命，那也是基于你权势的份上。若是你哪朝失势，只怕是再难念及半分主仆情谊。
若遇着的那人值得，尽管一主一仆身份悬殊，也该用真心对待。为其考虑着想，方才能使其对己忠诚。只一点，主是主仆是仆。要是不分清楚，恐会弄巧成拙。
“你自个儿去试试，不就清楚了？”杜氏轻笑着捏了捏沈浮的粉腮，“娇娇，可得认准了呀。主选仆，一如仆选主。但凡用了心，哪有不生出感情的呢？你可得打着灯笼，试着能否遇见一个。”
“这般难呀……”她蹙眉，“若遇不着呢？”
“如今不急着去寻，这事儿啊全凭缘分，自个儿凑上来的，大多都不作数。”杜氏心底五味杂陈，眼底的情绪也复杂，“娇娇呀，若……一时遇不着，你便将身边奴婢的卖身契拿在手里，以此威逼利诱。也是管用的。”
威逼利诱。
儿时的沈浮曾听讲过奸佞与清官的故事，并对其中那大奸臣深恶痛绝。未曾想过十数年过去，杜氏得亲自教着自个儿的娇女子这些。
并如她意料之中的，沈浮听得发懵。
“娘是为我好，我晓得的。”沈浮道。她扑进杜氏怀里，心酸，眼眶亦酸，涩顿地教她鼻腔发堵，“我知晓娘的良苦用心。我必定依从娘所说的去做，将自个儿护得好好儿的。”
话音落下，杜氏倏地落了泪。
“……好娇娇，”她并未说甚么旁的，而是斩钉截铁的讲，“娘再说句过分的。”
“你得早些生个孩子。”
“是男是女都无妨，你得抓紧些。”
“娘的娇娇姑娘呀，并非是娘要往坏处想，而是你眼下……”杜氏几近哽咽，心痛到不能自抑，却还是得哑着声儿直言道，“你想着依仗丈夫，可眼下看来，他那性情为人，又哪里依仗得住？你婆母不是个好东西，她要磋磨你，要给你立规矩，你丈夫不管，旁人……便是娘，也插不得手。你可晓得？”
“唯独有个孩子……唯独你腹中有着他温家的血脉，”她咬牙道，“他必定去护你一护。”
沈浮许久不讲话，过了半晌，才起身望着杜氏问，“爹当初与你也是这般吗？”
“不是。”杜氏狠心摇头，“你爹对我极好，绝不肯教我忍受半点儿委屈。”
“……原是如此啊。”闻言后，沈浮忽而懂了甚，低下头，重复说道，“原是如此。”
不过是，温绍棠虽娶了她，与她成了夫妻，却不曾将她搁在心上。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