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糕点铺的徐婶是算是见着顾暮长大的。
而顾暮的童年,也大都是在徐婶那里度过。
顾暮小时候性子野,顾如烈对这个小女儿又管教的严。得不到父亲的许可,顾暮便常常偷溜着跑出去玩。她那时候岁数小,又嘴馋,每次逮着机会溜出家门一准会去西街,而后便悄悄钻进徐婶的糕点铺子,去寻自己爱吃的玉脂膏。
起初徐婶还以为是个迷路了的小姑娘,瞧着她眼巴巴望着糕点的模样就心疼的紧,便拿了些吃食给她,想着别让女娃娃饿了肚子。
哪知顾暮这丫头从小就不认生,看着这个笑给自己好吃的阿婆宠溺的望着自己,心里就觉得徐婶是好人。徐婶给了她点水和糕点,顾暮就绕在徐婶腿边,她往哪去顾暮便往哪去。全然一副小跟屁虫的样。
有段时间顾暮往糕点铺子跑的频繁了,又每每像赶着点一样地摸黑回去。
徐婶就算是再没有心眼的老实人,也看出了点端倪。可她却不敢点明,怕失去了这得来不易地片刻“亲情”。
徐婶是苦命人,年幼时因为家里穷,父母便将她卖给了一个病秧子做媳妇。
那家人出手阔绰,这一下就给家里的四张嘴换来了吃饭的钱。病秧子虽身体不好,但是待徐婶却不错,嫁过去一年多她便怀了身孕。可她还没从初为人母的喜悦中缓过神来,那个吊着半口气的倒霉鬼却是没能撑住。
丈夫一死,那人家待徐婶的态度便差了很多,冷言冷语自是没一顿缺的。
说到底都是穷苦人家,买姑娘是当媳妇使的。这男人都死了,家里算是平白无故的多了张吃饭的嘴,这下谁见着徐婶都没个好眼色。
夫家人也不顾当时的徐婶还怀着肚子,就让她出去接些手工活,说是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你虽有着我们家的种,但也不能一直这么赖着。
他们说这违背了礼数。
徐婶心知自己不讨夫家的喜,便更是指望着肚子里没成型的娃娃能给自己争口气。夫家人待自己万般不好,但总是还有些情谊,尽管那情谊只是指望徐婶能给他们家留个传香火的。
当时徐婶年纪尚小,以后的日子却指望着肚子里这个不知性别的娃娃。若是男孩还好,要是个女孩……二十岁的徐婶拿着帮别人纳鞋底的钱,瞒着夫家人偷偷去庙里烧了一柱香。
她跪在佛前叩拜:佛祖保佑,千万要能让我生个大胖小子。
佛祖许是去处理些更重要的事情去了,从而忽视了这座庙堂里的可怜人。
等待已久的生产终于到了,徐婶期待许久的愿却是落了空。
地处偏远,村里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又极其的重。徐婶仿佛是失去了最后一点用处,抱着怀里那个在襁褓里面咿咿呀呀伸手的女婴,被推搡着出了大门。
她呆呆站在了自己以为是家的那个门口,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她不可能再回娘家,无论走哪条路对她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都是登天的难。
困苦日子过了几个周,事情终于是有了转机。
徐婶之前帮着做缝补的那个老板娘也刚产子正缺个奶娘,得知她如今的处境便将她聘去,如此母女多少也算有点收入。徐婶一边做人家孩子的乳母,一边照顾自家女儿。别人家的孩子不会饿着,可每次看着小女儿饿的直哭时,她总是心疼的厉害。
快三十岁的徐婶暗自下了决定:以等后过好日子了,一定待自己这个小丫头好一些,丫头喜欢什么她就给她什么。再不让她跟着自己受这些苦了。
后来,瀚北大乱。官府逢着日子的来征粮,老板娘家里承受不住,便将佣人全部辞退。
徐婶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养活着自己和自己那个才学会走路的女儿,想着日子若是这么凑合过也不是不行。可惜命运多舛,仗还没有打完,又闹了饥荒。官府本就应不上上头征粮的标准,不想着怎么能更搜刮些粮食就不错了,更不会关心像徐婶那样小老百姓的死活。
饥荒的问题没有解决,朝廷却加大了征收粮草的力度。长期绷紧的弦终于是段了,不少偏远的村庄开始大面积的向京都逃荒。
命运却是再一次给徐婶开了个玩笑。
命薄的小女儿没给徐婶留个弥补的机会,在逃荒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还没碰着医馆的门人就病逝了。命运没有给徐婶喘息与悲痛的机会,她是一路逃难,终于逃到了京都。
那时的徐婶穿着一身褴褛,脸上尽是灰尘。她望着光鲜亮丽的京都城,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只觉着眼中酸涩,想要落下泪来。
后来,徐婶帮着有钱的人家做了几年工,攒够钱就在西街开了糕点铺子。她将自己擅长的糕点品种都做了归类,按着自己回忆中的味道去制作每一块糕点。不久后,糕点铺子也在京都小名声。
徐婶看着小顾暮赖在自己铺子里,一脸不愿回去的模样,脑中不知怎么就当年自己离开娘家是的场景。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满是怜爱的抚上顾暮头顶上的发旋。手上轻抚着,鼻子却是一酸。
徐婶忙撇开望着顾暮出神的眼,她想:这个小丫头怕不是也个是遭了世道的可怜孩子。自己的女儿要是还活着,是不是也这般大了……
小顾暮仰起头,满脸疑惑地眨巴着眼睛,望着抚着自己脑袋出神的徐婶。可她看了好一会,也不见着徐婶回神,便低着声叫了句:婶婶?……
这声呼唤如同一股暖流,沁入徐婶心间。她忙把自己从思绪中拉出,看着这个仰着脸瞅着自己的小丫头,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
自那次后徐婶是连闲活儿都不让顾暮过手了。每次都准备好了些小孩儿爱吃的玩意,等着那个小丫头从铺子外面钻进来。怕小姑娘站的累,徐婶又给她做了个小马扎。有了自己专属的小凳子,顾暮就坐着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进出的客人玩。
可到了晚上,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让徐婶送她回家。徐婶没办法就给顾暮包好了她爱吃的糕点,看着人出了西街的巷子口,才放心的关了铺子回家。
快要四十岁的徐婶想,老天爷还是眷顾自己的,派来个小姑娘来弥补自己曾经的遗憾。
她已是完全将顾暮看做了自己的女儿。
顾暮隐隐瞒瞒地成功避开了顾如烈好几次,却还是被训练晚了的顾冀抓了正着。看着小丫头抱着少年的胳膊赖着撒娇的模样,徐婶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了些。她混沌的眸子难得流露了点温柔之色:幸好那小姑娘只是性子皮,不是被家里人嫌弃而偷跑出来的可怜人。
徐婶笑着说着体面话,心里压下了说不上来的难过。
顾暮长大了些,曾领着叶惘之来过几次徐婶的铺子。她拉着徐婶的手,笑眯眯的向叶惘之介绍着徐婶:“惘之,瞧。这就是我以前给你说起的徐婆婆,我小时候啊最喜欢吃徐婆婆做的玉脂糕了。啧,那味道。可比那什么云鹤楼的大厨做的好吃多了!我和你说啊,豆沙馅的最好吃了,甜而不腻……”
徐婶看着那张红扑扑的笑脸,心里也暖了些。徐婶饱经风霜的眉眼终于展开了真心的笑,她看着顾暮拿着糕点,依着身子往身边的那个小公子的嘴边蹭。顾暮那一副献宝的模样,就像个拼命讨人喜欢的小狗。
徐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铺子的帘布翻动,是又来了客人。
寒风吹走了记忆中温暖,回过神来面对的才是现实。
徐婶望着帘布的眼终于有了变化,她挤出了个不算完美的笑:“客官买点什么?”
“一斤栗子蓉,要刚做好的。
“好嘞,客官稍等。”
叶惘之压着伞出了铺子,伞碰着了铺子顶布,惹得上面的雨水尽数滑落。他站在伞内隔着落下的雨水,敛眉看街上来往的人。
路上的人匆匆的走着,不知来处亦不明归途
夜色浓重,天上还不明不暗的闪着几颗星星,想必明天是不会再下雨了。
叶惘之提着伞回到客栈,厅内正有个人说书。台下人大都是两三个一桌,点着些花生蜜饯之类的小食,桌上摆着两三壶温好的酒,手一边朝碟中伸去,眼睛却还撇着台上的说书人。若是再碰着个没听过的事儿,便侧过头去,砸吧着嘴,同友人说道着自个儿的观点。
偶遇上几个直肠子的,还会站起指点一番。
杯盏交错,喧喧嚷嚷,是一片的热闹。
收拾着碗筷的小二见着叶惘之裹着一身寒气进了门,忙停下手里的活儿,麻溜的将抹布往肩上一搭,上前一屈身,笑着道了声声客官好。叶惘之无暇顾及其他,径直将伞递给小二,便拎着糕点穿过大堂,紧着步子朝后面的客房走去。
回身上了二楼,绕过拐角。
叶惘之站在顾暮的房间门口,曲指扣响了门,扣了几声屋内还没个回应。许是那姑娘还在睡着,便伸手将门推开些,这步子还没踏进屋内,嘴角便已经悄然弯起,暖了眉眼。
门一开,便将廊上的烟火气一下气引入了屋内。叶惘之放下手中的糕点,便转身朝床边走去
可到了床边,他便蹙紧了眉。床上胡乱的堆了些东西,尽管被子看着鼓囊囊的,但全然不是一副有人躺在里面的样子。
叶惘之眸色一沉,唇角紧绷,他在心里把顾暮能去的地方过了几遍,而后便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小暮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京都那头的顾暮正贴着墙,一路小心翼翼的绕开了巡查的士兵。
小时候躲着父亲出去玩,这条回家的小路不知已经走了多少遍。顾暮指尖扣着墙上凸起的小石子,尖锐的疼痛传到了顾暮脑中倒是给她保持了几分清醒。她站在不着光的地方,探出头侧目望着自家府门。
门口一左一右的站着两个守卫,两人正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顾暮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握拳,她冷眸看着不远处紧关着的大门。顾将军“叛国”的事情还没过风头,城内巡查的是比之前多了不少,这门口站着的二位虽是聊得正欢,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顾暮盯着大门上挂着那块匾额看了许久。
“回家……回家……”顾暮喃喃的念了几句,仿佛如此就能给自己带来些力量。她动了动快要僵了的身子,猛地收回了扣着墙壁的手。石子与娇弱的指尖狠狠的一个磨蹭,落下了些血痕。顾暮却想没感到疼痛一般,僵着步子绕到巷子后头。
雨小了些,但仍是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是彻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