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帘被撩起，顾暮闻声睁开眼，朝着营门的方向看去，见叶惘之端着碗汤药进了帐内。后者察觉到她望来的眼神，赶忙压下脸的愁云，转而轻笑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顾暮装作看见对方故意掩饰去的疲惫，她只觉着这场景很是熟悉，便是撑着力气坐起身来，主动接过叶惘之递来的药。这低头抬眸间，顾暮发现臂上伤口被裹好了纱布，便抬眸对身边人扯出个笑来：“挺好的，就是头昏了点。”
倘若现在有一座铜镜，可让顾暮观赏下自己目前的状态，便会发现自己此时的脸色与挺好这个程度挨不着一点边儿。
叶惘之倒也没直接点破她的逞强，匆匆几步上前将药递到她手中：“那便好，趁热将汤药喝了罢。”
顾暮最怕吃苦，每次染了风寒，都得是好哄赖哄才勉强喝下几口药。若是按照以往的性子，此时必定又是一番纠结，叶惘之眉梢微垂，早在心中想好了安慰的措辞。
可顾暮却是没再坚持什么，她从碗中拿出瓷勺，仰头将汤药给喝了个干净，才小声吐槽了句：“真苦。”她嘀咕完，又像是怕被叶惘之嫌弃一般，赶忙咧唇笑着掩饰。
这般对话太过日常，仿佛身处的并非是什么兵刃相交之地，只是在家中小院中的午后一叙。顾暮不是不想去询问沈岭的下落，而是怕一提就毁了这强撑起来的气氛。她将碗随手放在案头，低垂着眉头，思考如何将心中的顾虑给倾诉出口。
帐内静了不到片刻，叶惘之还是挑起了话头，温声说道：“药哪有不苦的。这些天就先在我营里休息。”
这话中藏着的信息太多，顾暮忍不住将前倾起身子，急切问道：“那蒋杰正呢，他何时回来？我总不能一直占着你们铺休息。”
叶惘之嘴角弯了几次却还是失败了，他垂下眸来浅叹道：“他裹了伤，便带着人去崖下寻沈常思了。这几日……都不会在的。”
顾暮先是一怔，才反应过所以然来。她咬着嘴唇，半天才将郁结于心的话给吐出：“是我的错，要是我当初多想一想。说不定……”话到此处，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世间值得追悔的事情如此多，可又怎么会有相对应的说不定来弥补？倒头来怕只是一杯空酒，对月伤怀罢了。
叶惘之喉头轻动，别过头去，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只匆匆只道了句：“莫要多想，好好休息。”就起身将伞撑起，走出了营帐。他鲜少有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想必心中是比表现出来的还要难过。顾暮看在眼底，只觉得心里像被一块石头给压着，堵得十分难受。
烛火摇曳间，无能为力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顾暮。她觉着自己如同逆流而上船只，费了好些力想向前走去，自以为是走出了好远，可偏偏回过头时才发现，竟是被禁锢于原地，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真的尽力了吗……？”顾暮又想起梦中哥哥的问话，她回忆起那人毫无眷恋离开的背影，竟还能唤醒梦境中的不安。梦魇中的场景如此的清晰，至亲殒命，好友不再，宛若是剥皮锥心般的痛苦，可偏偏流不出眼泪来宣泄，憋在心底就成了克制不住的洪。
“你不能再任着性子来了，顾暮。”她自有些嘲地扶额轻笑，后半句说得是咬牙切齿：“你凭什么不成长？”
叶惘之回到主营，营里的人皆是一脸的肃穆。
张光炜伤了腿，依着拄拐站在一旁，低着头不知再想些什么。杜思齐正站在周必安身侧看着手中的图纸，见叶惘之来了，便抬首点了点，当做是打了招呼。
叶惘之将伞收起放在一边，边走边与众人道：“图纸如何了？”
周必安将手上拿着那份沾了血的图纸给卷起，正色回答：“我这几日重绘了图纸，已经派人送回京都，叶队长不必忧心。我们方才讨论，这……”话停在这儿，他自觉这事不适合自己提起，便有些尴尬地将眼神瞄上身边的杜思齐。
身边人收到他的暗示，薄唇微动，但思来想去也没寻着个委婉些的说法。张光炜瞧见了二人的纠结模样，握住拐杖的手狠狠一紧，他抬头将未说完的话给补全：“京城那边问我们伤亡人数。……沈常思的情况，你看怎么报？”
叶惘之手抚上腰内挂着的折扇，想也没想便答道：“算做失踪罢，他答应过我，迟早会回来。”这折扇是沈岭出征前落在营内的，叶惘之担心被不知情的小兵收拾东西时给误丢了，到时候还得是一番好找。
叶惘之抬眸朝周围看去，见周必安眉宇间多有不解，复出言解释道：“我了解沈常思，他既是答应了就会回来。若是等他回来，发现我们已经将他放弃，必定会十分伤心。”
如此一说，营内立刻就静了静。张光炜环抱起手，许久才点了点道：“行，那就如此办。”
瀚北这一次吃了闷亏，对大瑞的打击便更加厉害。
大瑞虽说是拿到了呼伦甲的图纸，但仍没有可抵押的法子，只能是一路的败仗，打得很是惨烈。
朝廷过了好些天才有了答复，说是朝堂出了要事，没法支援。总结意思大抵也就那几个字：打得过就多撑几日，实在不行也没个办法。
大瑞的将士们自然不肯接受如此草率的败北。蒋杰正将对沈岭失踪的怨气与自责全部发泄在了瀚北兵身上，连着几日的上阵对战，将人都磨掉了形。
可硬拼着一口气又能撑到几时呢？防线不断的向后撤退，伤亡人数愈发的多。败局已成定数，剩下的都是不甘心而已。
叶惘之说什么不许顾暮上前线，她便在后营忙着处理伤员。有几次碰上李虎，顾暮便想上前招呼一番，怎料对方竟是躲着她眼神，避开身匆匆离去。顾暮不知其中缘由，也没心思过多追究，转身又投入了工作之中。
血气冲天，战火连连，没一日的安宁。
这样拼死坚持了三个多月，从大寒打到小满，省吃俭用却还是得面对粮草欠缺的问题。伤药这些东西早就跟不上前方的使用，大瑞的战士们只能是挨着痛顶着饿，在兵刃相交间去搏得一点点的生机。
离芒种还有一段时日，根本是撑不到后补军粮的支援，已经得面临全线的溃败的惨剧。沈岭不在，张光炜最后着实没了办法，只得留着还有战力的队伍朝前拖瀚北进军的行程，其余的伤兵先一步撤离回城。杜思齐和叶惘之这些将领留在这里，指挥后续的工作。
叶惘之自然是想要顾暮先一步走，在这留得越久便会有更大的危险。他初次提出时，顾暮沉默了许久才反问道：“我回去，你会心安吗？”
她向来是坚持自己的性子，鲜少有问过旁人意见。叶惘之被问的一愣，随之唇角一弯缓了神色，温声道：“只要你安全，我便心安。”
顾暮轻抿唇角，低头从腰间解下新的那支峨眉刺，递到叶惘之手中，莞尔道：“回来再给我。”
叶惘之懂她的意思，忙是轻笑着接过，说了一声：“好。”
又过了几日，败北的士兵门回到了京都外。
出发行军时沸腾的热血如今早已剩余无几，年轻的将士们站在城墙下抬头看，城内是自己的故乡。
于军人而言，溃败回城是无疑是最丢人的，他们站在城外却无一人出声通报，只是怀着最虔诚的感情，望着自己的故土。
这群浴血奋战过的战士，此时却像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面上皆是掩藏不住的期盼，偏偏又害怕面对家乡人的态度。
可等了好一会，门也没有开的意思。
士兵们仿佛是意料到了这般结果，摇首就想转头离去。这时城楼上有人主动询问，为首的士兵犹豫了片刻，才答出身份。城楼之上安静片刻，便传来一声兴奋的呼道：“兄弟们，辛苦了！”那人说完又匆匆转首，冲身后人道：“是边关的兄弟回来了，开城门！快开城门！”
这话点燃了城外人的情绪，回家的真实感这才涌入心头。他们相互对视着，都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包裹在归乡喜悦中的紧张。顾暮添了下干涩的唇角，几乎是目不转睛的望着城门的方向，也说不清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门终于被打开，城内正在劳作的百姓看见了城外的战士，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赶来帮着抬助伤兵。奔走相告间更多的人前来城门，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亲人。顾暮看着周围的人渐渐与亲人相认，于至亲之人而言能在战火中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了。她只觉得落寞，低头轻掩饰去眼底的羡慕。
手突然被人握住，顾暮猛然抬头，便对上宛莲红着的眼。她有些愣神，呆呆的听着宛莲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我一听人说瀚北那边的守军在城门口，就赶忙过来看看。姑娘没事，真是太好了。你走的这些天，真是担心死我了，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宛莲连着说了几声，越说情绪越激动，抿着唇泪水就要往下落。顾暮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安慰着小丫头：“别哭了，周围这么些人，看见了多不好？”
宛莲这才撅起嘴，狠狠将泪水抹去，她牵起顾暮的手就往前走：“姑娘，我们回家去。”
顾暮却是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似的了无动作。宛莲牵了几次也没牵动，不禁回过头问道：“姑娘？”
身后人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她整个人紧绷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宛莲才隐约的听到顾暮喃喃地重复了句：“回家……？”
宛莲不明所以，却还是重重地点点头，笑道：“对啊，我们回家！”
顾暮觉着自己有些丢人，连滔天战火都没熏出的泪水，竟被这两个字轻易就牵引出来。如同行尽了万里山水，强撑着那颗自以为漂泊半生再无依靠的心，倒头来却还是被一个简单的‘家’字给卸去了铠甲，直指要害，溃不成军。
她便是笑了，回握住宛莲的手，心中那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沦落到口边，只化作一个“好”字而已。
半个月后，传来的叶惘之的消息。他来时，顾暮正照着军书上，学习那些排兵布阵的法子。宛莲冲门而入，一双眸子尽是兴奋的光，她喘着粗气，激动地断断续续才说出个“少爷”两个字来。
顾暮眸子瞬间亮起，她猛然将兵书放下，由着心里的触动就快步出了房门。脚步越来越快，她根本压不住满心的欢喜，一路奔走，却在见那人背影时蓦地停下步子。
鸟啼阵阵，花开正好。
熟悉的墨色身影牵马而立，他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悄然回头，展眉轻笑间便温暖了所有的芳华。这笑容仿若是经历了风雨的花朵，看似无意地落下，却恰巧点缀再某人的心尖。
只见他从腰间抽出那支峨眉刺，抬手递给面前的姑娘：“我和它，都给你带回来了。”
那姑娘听后就笑了，物件在两人手里传递着眷恋：“那我可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