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瀚北战乱还未平息,京城暗藏了这么久的涌流终于是翻出了第一次波涛。
章帝欧阳还因长期不临朝政,误国伤民。太子欧阳尚卿率领左丞相杜且及尚书姜臻等一众老臣,以造福乱世为由逼宫命其让位。
昔日高堂之人成了群臣口中的祸国之君,悉数罪责都加在那人身上。可新帝仁厚念及父子之情,再加那人重用将良之才有功,综其功过,便判地牢十载。
逼宫时,老皇帝负手站在高堂之上,听阶下臣子悉数数落着自己的不是,不禁怒火攻心,将台案上的东西尽数拂下。
昂贵的物件摔落在地,欧阳还将摆在台面上的精美瓷器给砸地支离破碎。他颤着手指向下点了几次,嘴里不断说着‘孽子’‘贼臣’,最后扭曲着面孔,指向站在群臣之首的欧阳尚卿,恨声道:“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台下那人像是听了个笑话,唇角一弯却是绕开了这个问题,看似无意的反问道:“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德妃娘娘?”他见欧阳还颤抖着嘴唇,竟是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那个女子根本没占据他记忆中的一分一毫地位。
欧阳尚卿早已料到欧阳还会是这般反应,便是带着戏谑的低头笑了最后一丝的同情也消失殆尽,再次抬首时,他冰冷地看着眼前人,开口道:“父皇那日亲自下令,将母妃生生溺我在我眼前,美其名曰练我心性,也是劳烦父皇费了心思。”
话语轻轻地落在空气中,却是透着十足的恨。像是埋在于心了很久怨念,以最轻巧的语气说出口。
欧阳还闻言仰头大笑,拧着玉玺的手在身后不自觉地颤抖,面上几近是疯狂。乱了,乱了,全都乱套了!他欧阳还是谁,是大瑞的皇帝,是该受万众敬仰的君主!区区一个女妃的死,又怎会让人记恨自己这么多年?
果真是些乱臣贼子,为了谋逆连这种源头都能编出来!欧阳还气得发笑,:“真是荒唐至极。”
戏中人沉浸其中醉生梦死,戏外人偏过身去,垂眸冲身边人道:“曹公公,伺候陛下禅位。”曹至行低头领命,迈着碎步就走上台阶,这条呈递的路走了千万遍,终于是到了头,他那浑浊的眸子对上面前人,带着叹息道:“陛下,放手吧。”
欧阳还闭耳不闻,用尽全身力气握住手中那块玉玺,仿佛是握着浮生中的最后一棵稻草,不松手,便是活着。可惜这依仗却并没有存在多久,曹至行便躬身低语了句‘得罪了’,伸手想就将玉玺夺过。
欧阳还在宫中惯养坏了,力气自然是敌不过曹令儒,来回争夺几番,玉玺就脱了手。后者冷眼看着玺台上被指尖磨出来的血迹,又是一个鞠躬,就朝台下走去。曹至行这番举止是恭恭敬敬,看上去是没有半点的越界,却又是错的彻底。
未来的年轻君主信手将玉玺接过,颔首道了句:“儿臣借父皇十年,请父皇看看何为盛世之景。”
他这一‘借’字说的轻巧,听在欧阳还耳里却是十足的讽刺。
老皇帝垂在身侧的手不住的颤抖,怒目圆睁,连连喘着粗气想压下心中的怒火,为自己搏得的最后一丝尊严,却是在看到那人接过玉玺的一刻便前功尽弃。
欧阳还散发舞手,形如乡间泼妇,他仰首大笑,指着底下负手站立的杜且及,是咬牙切齿一般,恨声说的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欧阳尚卿,你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欧阳还撕心裂肺地喊着,好似将那些前尘旧怨,那些所有的不堪都一股脑的给宣泄出来。如此巨石砸下,却是没惊起半分波澜。
那日夜里,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宸妃梵谷跳井身亡,姜皇后为表后宫仪德在佛堂里念了一宿的经。有人说是亲眼看见姜皇后命人下的手,宸妃将头给磕破了也没换来皇后的半死同情,踝上了银铃响了一宿,终是被尘沙给淹没,再也发不出声来。
可这些都随风远去了,被埋葬在时间前进的尘埃里,成了历史中不浅不淡的一笔,再无人问津。
事变的第二天,叶宏殊以身体抱恙为由没上当日的早朝。
难得有个清净的上午,他只是抱手站在池心小亭中,看着水中含苞待放的莲花沉默不语。
宛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大早就来与顾暮说了。京城变了天,与昨日皇宫内惊天的动静相比,放到民间却也就成了百姓口中不咸不淡的饭后闲言罢了。
小姑娘兴致勃勃的在那里说着,顾暮却将手中的兵书攥的死紧。
与瀚北交战虽说是失败,但仍有功劳可言。欧阳尚卿上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新军,提升武官。叶惘之与蒋杰正等人护送图纸有功,自然也提高了官位,在军中也有了不小的声望。
叶惘之下朝归来,便想去书房找父亲商讨些从军事宜,他敲开书房的门并未寻着人,便转而去询问江生。那人说老爷人正在荷花池那处赏花,叶惘之便往荷花池的方向走,果真看到了站在亭内的叶宏殊。
叶惘之慢下步子走到父亲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池中:荷花苞垂着脑袋立在水中,看上去没精打采的,不知下一秒迎来的是新生还是死亡。叶惘之拧眉避开视线,垂眸浅声道了句:“父亲。”
叶宏殊点点头应了,而后抬手指向池中荷花,偏头冲身边人感慨:“你看看这花。照这势头,今年又能赏一番好景了。”他语气中含着期待,却又满是不舍,情绪交杂间撕扯着,到了嘴边却成了轻若未闻的叹息。
叶宏殊说罢,微微摇了摇头轻笑出声,他转过身来正视着叶惘之,眼中是隐藏不住的骄傲。这个从小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儿子,在战火的洗礼下,褪去了眉眼间的青涩,变得有担当起来。
叶宏殊抬手搭上叶惘之的肩膀,莞尔道:“新帝今日商讨军队事宜了?”
后者点了点头,轻声答道:“说了千机营督帅任命的问题。”
沈岭顾冀叶惘之三人从小交好,故友一一离去,想必是十分不好受。叶宏殊自是能切身体会儿子的痛苦,看似的反问实则安慰道:“你有何想法?”
叶惘之想也没想就回道:“儿子自然是想先留着沈岭的职位,那人向来比谁都在乎督帅这个头衔,若是等他回来……发现官位已易,未免又会好一番伤心。”
叶宏殊将手收回,负手于身后,沉思道:“新军整改,督帅的任命便尤为关键。你这意见,新皇……如何说?”
叶惘之闻言便沉默了,再开口时透着隐约的不甘,道:“陛下没给个肯定意见。”
在朝半生的老丞相见他如此,敛眉说了句:“你若是觉着正确,那就随心去做吧。”年轻的武官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一时竟愣住了,缓和了半天才轻声说:“谢父亲,儿子知道了。”
夏天日头长,几句话见已是不知不觉中到正午。
江生领了叶夫人的命,来招呼老爷和少爷用膳。叶宏殊回声应了,便示意叶惘之先去,自己则再赏一赏这偷来的景色。后者做礼答应,转身先一步离去。叶宏殊微微侧眸看着少年人的背影,却怔住了神,光影交错间,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日与杜且及的对话。
昔日杜且及眼中的调笑之情还历历在目,叶宏殊不免沉下眸来,他心中多有触动,便忍不住出声道:“惘之,你……如何看盛世?”
叶惘之脚步一顿,再回首时脸上带着笑意,莞尔道:“至亲在世,好友相伴。与儿子来看,便是盛世。”
叶宏殊扬唇笑了,他看着儿子的身影,眼中流出莫名情绪,摆手道:“去罢。”
李叔身体愈发不好,但这几日的脸色却是好了很多。宛莲心中高兴便问叶夫人讨了闲钱,去集市上购了几件新料子,说要为府上人做几件新衣去去晦气,等问到顾暮头上时,顾暮便指了指那红色的布料。
宛莲自认识她起,便常看她穿素色衣裳,这番见选择了红色,不禁讶然:“姑娘去了趟战场,竟是连穿衣风格也变了?”
顾暮笑着答道:“鲜艳些好,看上去总能透着点生气。”宛莲也没多想,只是笑嘻嘻的夸了句‘姑娘好心思’便回屋赶制衣裳去了。
宛莲这丫头手巧,前前后后忙活不到几天,就整出件像模像样的物件来。这衣裳一做出来,宛莲就兴冲冲的跑到屋里去给顾姑娘看。
也不是顾暮夸她,宛莲的女红做的是真心好。衣服下摆处绣了几株梅花,点缀着很是精妙,袖口用黑布条扎好,平日里练武也方便,既干练也不失俏皮。
顾暮难得见一件如此得心意的衣裳,很是欢喜便赶紧拿来试了,这大小也合适,她站在铜镜前看了看,是怎么看怎么喜欢。顾暮伸手揉了揉丫头的发顶,本想笑着夸奖一番,却见那人盯着自己腰间不转眸,她顺着视线低头看去,是一玉雕的小佛。
顾暮不解宛莲的意思,笑着问道:“看什么,自己送的都不认得了?”
宛莲有些不好意思,她赶忙回过神来,伸手替顾暮整了整衣服,小声嘟囔道:“我只是没想到,姑娘竟然还留着这个。”宛莲无意抬眸,正好看见顾暮挑眉瞧了自己一眼,忙又笑着将话题引开:“我特地将腰线给收的细了些,姑娘穿着果真好看。”
顾暮被她夸得直乐呵,轻点了下宛莲的鼻尖,笑道:“小丫头吃蜜了?嘴怎么这么甜?”
宛莲也不顾她的调侃,从怀中个掏出个发带来递给顾暮:“我见姑娘头发长了,便用剩下的料子做了个发带。姑娘平日里用着也方便。”
顾暮伸手将发带接过,发带上面用黄线绣了只朱雀,尾端还各绑了一个银色小坠,模样很是好看。顾暮冲身边人招了招手,示意帮着自己系上。
宛莲连声答应,她接过发带,看着铜镜里的顾暮忍不住感慨了句:“顾姑娘可生的真好看,我若有姑娘的几分貌美,说不定杜将军就会……”她为镜前人梳好头发,垂下手,没在说话了。
顾暮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凡逮着话题都能数落出自己的不足,而后统统将这些归为杜思齐不喜欢自己的理由。顾暮从瀚北回来后,见宛莲说话不再装着腔调,还以为她是想开了,没想到这般又钻进了个死胡同眼里,兜兜回回迷失了自己。
顾暮轻咬嘴唇想了想了,复牵起宛莲的手,半开玩笑地说了句:“我可羡慕你那小酒窝了。你要是嫌弃,不如咱两换换?”
宛莲知道顾暮这是在调侃自己,便是没好气地挣了挣手,将脸别到一边去。顾暮被宛莲这孩子气的动作给逗得不行,眯眼笑得开怀,抬手拧了下她的鼻尖:“你呀。”
宛莲偷瞄了顾暮好几眼,竟也是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
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