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的夜一向很安静,临近亥时,其余房间灯都熄了灯,只剩书房还燃着亮。
杜且及坐在案前,帮杜思齐算着上姜家提亲所需的聘礼。他一项一项的列得仔细,可身边人心思却不在这儿,杜且及朝边上看了几次,终是忍不住皱眉敲了敲桌案。
杜思齐回过神来,连忙敛眸回了声:“父亲?”
杜且及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才浅淡地‘嗯’了声当做回应。他将桌上展开的文书推向杜思齐,揉着眉心,问道:“自己来看看,还缺些什么?”
那人却没有伸手接过,仿佛是没听见问话似地低着头维持刚才的姿势,这般模样倒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杜且及看在眼底也没出声说些什么,只是抬手将文书再朝前推了推。
杜思齐眉头皱了皱,终于出声道:“父亲,这婚事……可否先缓一缓?”
杜且及挑起眉梢,倒也没急着言语,只是将文书给拿到自己面前,他反复看了看,抬手又添上几笔,这才沉声问道:“理由?”
这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听在身边人耳里却是暗藏风雨,杜思齐不免有些急促地说道:“才打了伤亡如此重的战,此时大婚是不是……”后面声音越说越低,最终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杜且及将手中的毛笔给搭在笔架上,沉声道:“旁人的事终归是旁人的,你肩上担的可是杜家的未来。”说后面一句话明显是加重了语气,他抬眸紧盯着儿子的脸,状似无意地叹道:“孰轻孰重,你自己有数。”
一句‘孰轻孰重’,像是把杜思齐的后路给堵死了。他深深了解父亲的为人。杜且及是将杜家的荣誉给刻在骨子里的,能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中拼得今日的地位,便是更不可能让杜家在前进的路上遇到任何一番阻碍。
哪怕最后是孑然一身,众叛亲离,也得是咬牙咽血站在最高处,睥睨着众人。那些为吃饱饭就得挨尽白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杜家得是京城人家中最高的一块门槛。
杜思齐紧攥的手挣扎了半晌却还是放松了,有些无力的垂在身侧,指尖颤抖间,他仿佛是任命一般地轻笑道:“儿子……知道了。”
知道了,这个责任,就不容他再做拒绝。
杜思齐推开门,借着天上的月光拽下了一直别在腰间的小香囊。这物件是在叶府上的小丫头赠的,他连打战的时候都是贴身放着的,唯恐战火染了一番心意。
杜思齐轻轻磨搓着布料上的刺绣,他还能记得当时的场景,那位姑娘明明是带着一脸的羞涩将这小物件递给自己,却在抬眸间还是掩饰不住眼中的期盼。仿佛只要自己伸手接过,就满足了她整个的世界。
杜思齐当时还在想这丫头可真是大胆,只因为旧时无心的一句提起,便将自己记了这么些年。
他本不想理会,或是冷言劝诫几句。但手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接过佩饰,他看着那人瞬间亮起的眸子,低声道了句谢谢。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是瞬间就红了脸,朝自己说了更多声的感谢,却又像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匆匆跑开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这么明晃晃的笑着,竟也就这么照进了杜思齐的心。
杜思齐后来想了许久,才终于是将其中缘由给想明白了。他是从未见过如此燃着生气的眸子,那双眼睛中的真实与热切,是他所不能及的。
如此模样的眸子,光是看着,就像能望见自由。
耳畔蝉鸣声渐渐,日子离盛暑是越发的近了。
杜思齐回到房间里,将屋里的烛火给点了。他拉开凳子坐下,依着光亮,看香囊上的针脚发呆。这针脚缝的很细,一看就是花了功夫的。
那丫头出征前曾上门找见过自己,明明是有些想念的,可还是都给回绝了。杜思齐甚至能想象出那双眸子中的失望,可他宁可让姑娘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也不愿看着它沾染上尘埃。
它就该是纯粹而真实的,是真假间唯一让人安心的注视。香囊的边角上绣了一朵小小的莲花,不仔细看还真发不现。
杜思齐弯唇想笑一笑这少女心思,门这时却被敲响。他只能停下心中的思量,上前将门推开,门外站着一侍女。
见门开了,那人将手中的事物递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少爷,老爷让我将聘礼单给您。”
杜思齐表情稍稍一滞,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他简单‘嗯’了一声转身将门关上,垂眸看着手中的聘礼单:各种礼品样样准备的仔细,不愧是杜丞相的手笔。
杜思齐抬眼望着放在桌上的香囊,自嘲地笑了,他缓步回到桌边,将手握着的文书扣在那香囊之上,覆盖住了顷刻间的触动。
梦醒了,还得面对着的是现实。
新军整改之际,叶惘之忙得不可开交,往往是下了朝便整日呆着校场里训练。天气愈来愈热,人往往回来时是累的连话都说不出。叶夫人每次见着了,都是好一番的心疼。每每如此,叶惘之便会劝着母亲宽心,他一门心思地扑在训练上,是再多的苦都吃的了。
这场景与顾暮来说有种莫名的熟悉,她看在眼里,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着了似的呼吸都带着沉重。仿若是滔滔江水中渺小的鱼,明明翻不起波澜却又不甘心随流而去。
之前败仗打的甚是惨烈,新军整改完善的训练便更是残酷。
叶惘之作为军中将领,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新军给完善起来。为了日后一洗雪耻时的荣光,现在的这一切便都是值得。经历过失败而涅槃重生后的军队,必须得平定瀚北之乱。
时间没留给他们太多空余感伤,向前走的每一步路都得是尽了全力。
我们再哪一方失败,就得在哪一方站起来。这样才对得起那时出城迎接的百姓,配得上流过的血泪,以生的热切去慰问战亡的英灵。
顾暮在屋里待不住,便常往校场去看他们训练。
校场里新兵训练的专注,她不忍心打扰,只得绕到后面小心地看上一眼。叶惘之他们顶着骄阳站在校场的训练台上,底下士兵站的整齐。杜思齐站在边台的一角,也不是在想些什么,环抱着手没有说话。蒋杰正来回的踱着步子,像是在讲些对敌策略。
今日正巧有朝廷派来的巡察使来检验训练情况,而后上报于朝廷。那官员虽说已是背对台上,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但却是一个劲儿的朝阴凉处挪,一副恨不得避着阳光的模样。
顾暮来时,他们应该已是训练了好一段时间。
蒋杰正话刚讲完,巡察使便走上台前,许是从军站得久了,这官员走路都显得有些虚脱。他上台后,也不看一看其余两人,赶忙擦着汗朝叶惘之询问着何时休息。
一侧的蒋杰正听见他如此问,便是嗤鼻笑了。叶惘之没直接回答,莞尔说道:“使官稍等,我来问问底下的兄弟。”那人一脸的狐疑,想不通一个简单的号令怎么还得问问旁人。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退到旁边静看作为。
叶惘之微微垂首稍作示意,朗声向下问道:“你们觉得该何时休息?”
底下人皆昂起头,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日头愈渐偏西,巡察使站的腿软,实在是坚持不住,便上前想打个圆场:“这个……叶队长你就做个主,要不我们先让士兵们……”
他话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高声答道:“驱瀚北,保大瑞之时。”
巡察使本以为这问话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真会有士兵来打断自己的话,脸上顿时有些摆不住面子。他四处飘着眼神想缓解下尴尬,却见无人理会自己,便又朝身边的叶惘之看去,这会儿的眼神中多少是带了点责怪。
叶惘之自是没有理会,朝下轻压了压手,示意那人稍安勿躁,朝底下男儿又高声问了一句:“何时该休息?!”
这次是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了,底下的士兵们异口同声地答道:“驱瀚北,保大瑞之时!”这如同宣誓般的呐喊,将这些天的辛苦都给宣泄出来。
叶惘之满意地笑了,冲着身边官员开起了玩笑:“今日让大人见笑,您实在辛苦,不如先去一旁歇歇?”
巡察使被这呐喊声给震昏了头,一时间摸不着南北。他看了看叶惘之又看了看台下气势昂扬的士兵们,刚想顺着台阶下了,却见身边人仍是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这笑不及心,眸子中是清冷一片。
巡察使好歹也是在朝堂中蹚过水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他也就也不好真厚着脸去阴凉处歇息,只好掩唇轻咳了几声,嘴上摆着场面话来强撑面子,一边还在用衣袖拭着汗道:“不必不必。同甘共苦,得同甘共苦嘛……”
后来顾暮还问起过这事,不解叶惘之为何多绕个弯子。
叶惘之笑笑不言语,还是蒋杰正给解释了:朝廷有些官员不晓得行军训练的辛苦,便会一昧的克扣粮草和军需。更有甚者还会买通巡察使,指责他们训兵宽松,有虚报军饷的嫌疑。
这般行为也没什么原因,只为能有多点肥水可流进自己的口袋。
“就得让他们自己尝尝辛苦,免得落笔的时候没个轻重。”蒋杰正放下筷子,整个人靠在椅子背上:“不过陛下最近抓得紧,还敢走这条金路的也是个汉子。”
饭还是在尚佳轩吃的,蒋杰正问往来的小二多要了几份花生米。大抵是战乱生意不好,以前当做免费小菜的醉花生,现在也得是十文一碟。
从生死场上走下来的,大都不在乎这些钱财,活着一日便是享受一日。
蒋杰正尽是点了些贵的菜,他一边吃一边笑着说今日的小菜不错,只是酒不比之前的够味。叶惘之和顾暮都是不喝酒,他只能自说自话般地对吐槽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偶尔还会抬手为那空位添上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