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莲从小时候被逼着学习女红的厌恶说到缝制出第一件衣裳时的欢喜,从害怕被冷落说到如何习惯过一个人的生辰。当说起曾经偷偷拿了钱溜出去买糖葫芦时,宛莲还会埋怨那时爹爹责罚的太重,说到最后不免会谈及自己的心上人。
他是万般的好,可偏偏不中意自己。
宛莲后来说着说着也顾不得得得是不是在听了,她絮絮叨叨地回顾着,像是重温自己二八的年华。说到最后,也宛莲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便贴着那人的手掌轻声说了句:“爹……我想你一直陪着我。”
床上人许是睡着了,合着眼,什么回应也没留下。
宛莲吸着鼻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准备起身出门去看看汤药。她尽量轻着步子走到门前,手刚搭在门上还未推开,就听得身后人说道:“江南的花,爹听了一辈子,有空你代爹……去看看吧。”
宛莲闻言一怔,她连忙回首望去时,缺件身后人已然入梦,方才那句则是如同梦呓般的话语。
娘亲就是江南人,爹爹辛苦一辈子攒够了钱,却还是没机会去一趟那里。
宛莲忍下眼底的酸楚推开门去,正好看见江生端着药往这儿走。江生见宛莲出来,张嘴就想喊住,后者连忙掩住门,冲着他做了个安静的手指。江生领了意是一副庆幸的表情,他悄着步子走到宛莲身边时,才轻声道:“药温好了,师父才睡下吗?”
宛莲点点头,将身后的门推开些:“我先去大夫那里问问情况。一会等爹爹醒了,就麻烦你来喂药了。”
“不麻烦,都是应该做的。”江生连连摇头,笑得灿烂:“莲儿姐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傅。”
宛莲莞尔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将手搭在江生的肩上,轻拍着表示鼓励。待她自己再等反应过来时,却是轻轻愣住。
江生没留意着宛莲的反应,蹑手蹑脚地就进了房门。
宛莲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心中却升起莫名情绪:“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有了安慰人的时候。”宛莲想着想着就垂眸笑了,她收回了的手匆匆朝往走廊那处出去。爹爹的病每况愈下,现在看来是一日也拖不得的。没有钱买药,她只能将蒋公子赠给自己的小袄给当掉,去稍微缓解一下如今的情况。
宛莲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将包着小袄子的布给打开。这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连试都没试过,一直当个宝贝给好生放着的。宛莲本来还想着等今年冬天到了,爹爹的病也好些了再穿上,为新年图个喜庆。
可惜还没到冬天,她却已经是守不住它了。
手抚上衣服的纹路,宛莲咬着唇,心里是万般的舍不得。
蒋公子将它送给来,自己却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不久后就随军去打仗了。宛莲紧着眉头看了好一会,手指纠缠在布料中,最后还是将包裹重新系好,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仿佛身后有人追赶。
宛莲将布包给抱在怀里走了一路,逢着战乱,街上做生意的都少了许多,只剩几家餐馆在零零散散的开着。她站在当铺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进去。
整个铺子里静悄悄地,连拨动算盘珠的声音都没有。
宛莲莫名其妙地就觉着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走到柜前,将手中的包裹递了上去:“当衣服……”
掌柜低这头像是在看话本,见状便眼皮一掀,他也没将布包给打开,只是不冷不淡地抬起手,竖起四只手指,连摇了几下:“四十文。”
这价格远远低于宛莲心里的最低价,她下意识地反驳道:“掌柜的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这玉绸坊的料子怎么可能才四十文?!”
掌柜闻言才将手中的话本给放下,赖在椅子中的身体前倾着,手是随意地将布包给解开,他拎起衣角就瞄了几眼,而后往桌上一扔,又靠回椅背上,他一边翻着话本一边开口道:“最高就四十文了”。
当铺掌柜对衣服的态度绝称不上轻柔,看在宛莲眼里甚至还有几分蹂躏的意思。
宛莲在一边看着很是心疼,就像是自己一直当做宝贝的东西被人莫名给轻视践踏了一样。手将布衣角给攥成了团,宛莲几乎是一个冲动就想将那物件给抱回怀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屋里的小木箱里。
木箱里的东西本就不多,每一件都是宛莲舍不得用的。
可她的舍不得,放在旁人眼里,却如草芥一般。宛莲低着头,将下唇咬的死紧,一句话也没说。
宛莲在铺子里站了有一会,柜前的人像是等的急了,将眉头一拧,曲起手指往桌上敲了几下,语气中满是不耐:“你到底当不当?”
宛莲将衣角攥地死紧,来回挣扎了好些下,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她如同是妥协了,轻声叹道:“我当……”
掌柜听见答复,将桌上的小袄给胡乱一收,从柜中数好钱,与单据一起放在桌上。
他见宛莲握着笔有些无措,便猜到对方不会写字,又指了指桌上的钱,挑眉道:“小姑娘,在那边画个圈就行。这些年打战闹得是人心惶惶。你这袄子,四十文值啦。”
宛莲闷着头,默默将桌上的票子给收到怀中。她就算是没什么大的见识,也能知道这袄子的价值远远不值那四十文。袄子衣袖摆上有个暗纹图腾是京都红绣坊里标记,光凭做工最低也是三十两为上的。
宛莲还是压着心里的不舍,低声道了句谢谢,揣着钱出了铺子。她刚迈出门槛,就觉着身上的担子轻了些。小袄子没了又怎么样,她总会赚到钱再将之赎回来的,那时候说不定爹爹的病也已经好了。
既能不负心意,又将爹爹的病医好,莫过于最好的结果了。
如此想,她便又是那个笑得喜滋滋的宛小莲。
不管钱多钱少,总能是缓一缓燃眉之急的,其他的便交给以后再说吧。
宛莲想起江生临前的安慰话,心里的雾霭渐渐散去了些。她深深舒了一口气,迈出当铺时的脚步都轻盈了起来。
一路走到药铺,盘算着一会用剩余的钱去买些什么。虽然爹爹不说,但药一定是很苦的,宛莲想:那就顺路的时候再去买些蜜饯。能为爹爹缓解些痛苦,做多少都是值得的。
如此沉闷了一路的心情终于好转了些,宛莲揣着钱就往中药铺子的方向走。
临过红绣坊的时候,宛莲忍不住朝里面多望了几眼,也不知今日是哪位贵客前来,秀坊门口里外围着几位家仆。宛莲看着其中某个觉着有些熟悉,但一时又叫不上名来。
药铺中仅有一位学徒,背着门在药柜前数点药材。朱大夫正低头翻阅账本,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看去,他见是宛莲来了,便从一旁的药单里抽出一张,伸手递给身后徒弟,温声道:“是李姑娘来了啊。药过会就备好。”
宛莲点点头,走上前将李叔的近况一一给说了:咳嗽带血,每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往往只能用些米粥垫着。整日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忙偏过头去缓着情绪。
大夫越听眉头蹙地越紧,最后叹道:“这种情况只能用温和的药给吊着。这样,我再改改方子。就劳烦李姑娘多等一会了。”他说罢,转身对向药柜,嘱咐着学徒该换哪些药材。
宛莲嫌在屋里呆着太闷,便走出门去透气。红袖坊门前还围着些许人,在这一条街的清冷里面尤其显著。她忍不下心里的好奇,朝内多嘴问了一句:“今日是怎么了,红袖坊门口这么多人?”
屋内学徒随口答道:“是杜家在采办彩礼呢,阵仗肯定得大了。”
宛莲也许是在屋内呆得久了,脑子有些迷糊,就这么将心里的话怔怔地给问出了口:“杜家的谁要大婚了?”
屋内人扎着药袋答道:“杜家大少爷,杜思齐将军啊。”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宛莲像是被从上而下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她缓缓朝红绣坊门口看去,终于想起了那个眼熟的人是谁,是当日在杜府门口招待自己的家仆。
朱大夫见宛莲不说话了,连忙出声训斥着自家徒弟。后者忙缩着脖子,退到一边去了。
朱大夫将药袋扎好,将之交给宛莲,柔声道:“这药我改了几味,药性是缓了些。”他说完,抬眼看了宛莲,再开口时语气中多有抱歉:“他想吃些什么,就尽量满足了吧。”
宛莲像是没听见这句话,她平淡地伸手将药袋接过,笑着同大夫说了感谢。宛莲出了药铺,又在前面买了些蜜饯,而后像往常一样走上回家的路。只是路过红绣坊时,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人的身影,眼神来回搜了好几遍,终于将那抹褐色藏在了眼底。
杜思齐有万般的好,只是不中意自己罢了。如今他要迎娶他的心上人了,这光明正大的一瞥,也成了能看他的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罢,得不到的便也就不念着了。”宛莲想:“自己得走了,爹爹还等在着自己照顾”。
宛莲紧握着手中的药袋,克制着自己朝那处望的欲望,转身就往叶府的方向走。
脚下的步子是越来越急,宛莲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爹爹身边去,等爹爹病好了,自己就带他去看江南的花。宛莲像是自动忽视了朱大夫的话,一味地构想美好的以后,她什么都可以不去在乎的,只要关心她的人还在就好了。
宛莲甚至是庆幸着的,幸好她还有爹爹在。
她只有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