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字片语间，女子将礼数做了个周全。门口那位挑起眼角上下看了她几眼，便也不多语，转身进入楼中。
蒋杰正看的目瞪口呆，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的问了句：“这般羞辱你，竟就这么算了？”
女子面色平静，像是再大的风浪都惊不起半点波澜。她并未理会蒋杰正的疑问，只将双膝微弯，施礼道：“今日多谢公子。”
蒋杰正闻言忙收起脸上的震惊，他连连摆手说着‘不用谢’，却仍是无法挪开停留在女子身上的目光。
也许是几杯酒下肚，蒋杰正竟然望着眼前人的眉眼莫名觉着熟悉，脑中一热不知怎么就道出一句：“这里面都是些吸人血的妖怪。不如我替你还了自由身，去按自己的愿活着吧。”
日头微斜，将酒气给照散了些。
话一说完，蒋杰正就觉着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些失礼。
二人毕竟是初次见面，且不说女子对自己印象如何，还没说两句话就要给人赎身，这怎么说都不合常理。
蒋杰正轻咳两声，眼神不自觉地朝，两只手来回摆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缓解缓解自己的尴尬。
那女子闻言眸间微动，为这灰白的脸上添了几分活气，平静地说道：“公子可救我一日，但终归不能渡我一生。再说……如今乱世又有几个可为自己活着？”
她后半句话多少带了几分自嘲，蒋杰正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那人犹豫着问道：“今日难得热闹，杜家公子……是新婚了？”
女子轻言细语，这感觉掩去了她语气中暗藏着的期许，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蒋杰正耳边。后者本就是粗心思，自是没听出其中情绪，只是耸耸肩回答得很是随意：“是啊，吹吹打打的闹了一条街。”
提问者身体微微一颤，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散了个干净，较之前看上去更加失魂落魄。蒋杰正凭着女子的之前言语猜了一二，以为同宛莲一样又是杜思齐的倾慕者，便撇着嘴没怎么用心的安慰道：“天下好男子多得去了，你又何必单望着一个山头。再说姑娘如此好的脾气，总会遇到个如意郎君。”
蒋杰正说着又怕对面人不相信，便摆起手势，自顾自地举了好些个例子，最后竟得出了个‘官家子弟不宜嫁娶‘的结论。
女子安静站着，似乎已经是隔绝了外面的所有。
蒋杰正自己说着痛快，也没留神面前人的反应，他无意间抬头看去，才见那女子低眸不语，攥着衣角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枝头蝉鸣声渐渐，叫的人心烦。
蒋杰正以为是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惹得人不高兴，忙抓耳挠腮地想着招缓解尴尬。谁知他招还个着落，就听对面人轻声叹了句：“也好……”
一声‘也好’像容纳了所有的不甘与落寞，看似是轻飘飘地放下了，却又是频频回首期待个转折。女子再抬眸时，眸子中的光已然熄灭，她低身又道了句‘谢谢’，便转身投入牢笼中去。
等她迈开步时，蒋杰正才发现其右脚带着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很是费力。但不知怎么他竟是无法开口提出帮助，或许是那人挺得笔直的腰杆和眼中仅留的一丝坚决都在无形中拒绝了身后的人同情。
仿佛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仅凭着持有的坚持活着。
她挺起脊梁吞下所有委屈，背着信仰走在不归路上。蒋杰正自是无法得知那让女子活下去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可大千世界俗世繁杂，最不缺的就是有故事的人。
蒋杰正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师父，那个从小带着他游历四方的自在人儿，却死在了瀚北兵的刀下。生前逍遥一生，死后一座孤坟，师父的那些故事也烂在泥土中。蒋杰正觉着眼睛有些酸，便连摇着头将思绪给扫开。
人生难得一场，活着就潇洒地活着，图得就是一个爽快。蒋杰正向来喜欢自在，他从山水中来，自然是要回到山水中去的。蒋杰正望着女子的背影，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心道：“有些故事，还是留给长情人去听罢。”
杜府热闹一片，各处都透着喜气。
顾暮手心都被攥出了汗，一直到出了杜府的门才缓下气来。这地方顾暮实在是待不下去，她一面数落着自己又替叶惘之惹了麻烦，另一面却还是想去问问杜思志心里是否有过姐姐。
顾暮停下脚步，拭去额前的汗水，转身与杜府门前的小厮嘱咐几句，说是如果叶家公子问起她的去处，答是回了叶府就好。顾暮看见小厮躬身答应，才长长吁气道：“劳烦。”
杜思志并未理会叶惘之，他抬眸朝后看却是怎么也望不见方才的身影。杜思志眉头逐渐蹙起，伸出手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叶惘之。谁知他刚向前走去，后者身形有又是一偏，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三番五次的干涉终于将杜思志惹恼了，他转眸看向叶惘之，脸色不善地沉声道：“叶公子这是何意？”
叶惘之低头轻笑，他背手于身后，偏头道：“在下只想劝杜二少一句:前程路远，往事就莫要牵扯太多。”
杜思志眸色愈沉，冷哼一声，将碍事的人给推开，迈步就朝前走去。叶惘之这次倒是没拦着，侧身让路道：“沈岭在营中远远见过顾宓，那时她已有三月身孕。”
话音未落，就见前方人猛然回过头去。叶惘之静静地看着他，眸间平淡如水没有一丝笑意。杜思志呆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了个干净。
相比于杜府，叶府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江生前几天又告假回了家，整个叶府便是更加的冷清。顾暮进了府门，一路朝自己房间走去。她路过佣人房时，竟是隐约听见了哭声。顾暮心下一惊，忙赶到那处，猛地推开了门，便是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来。
门内人也是没料到这时会有人回来，扬起一张满是泪痕无措的脸，哽咽道：“姑娘……我爹他突然吐了好些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瘫坐在地上。哭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全。
宛莲脱力地抽泣着，望着倒在地上的李叔努力地擦着眼泪。
顾暮回过神来，赶忙进屋帮着宛莲将李叔抬回床上。
屋内一片灰暗，地上还洒着药汁，整个房间充斥着股浓浓地药草味。顾暮握着宛莲冰冷的手，安慰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喊朱大夫来。”
后者低头更是泣不成声，却拉着顾暮不让她离开：“朱大夫来过了……说是已经不能用药了。姑娘，外面好热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热闹……”
顾暮听着心里愈加难过，又无从安慰，只能伸手将颤抖着的身体给拥入怀中。泪水瞬间就沾湿了衣衫，宛莲起初还抑制着哭声，后来便是彻底不管不顾了，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问着‘怎么能这么热闹’。
屋外有鞭炮声阵阵是众人欢笑，屋内烛光渐渐只有一人哭泣。
顾暮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能做的只是低声地安慰。可这些话语都太过苍白，根本无法慰抚一颗受伤的心。顾暮到后面也不说话了，安静地陪在宛莲身边。
小丫头哭着哭着就累了，强撑着力气替爹爹擦干净了脸，后者气息微弱还算是活着的。宛莲缓了缓神，站起身将屋子收拾好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又让姑娘见笑话了。”
顾暮莞尔，轻拧着她的鼻尖说：“哪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嘛？”
宛莲擦着眼泪点头道：“我没想到姑娘会这么早回来，现在是好多了。”她擤了擤鼻子，还是带着些抽泣地开了口：“爹爹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大夫说……挺不到秋天了。”
宛莲眼角还垂着泪，视线都一直凝聚在李管家身上。她抬手替床上人掩好了被角，沉默半晌，才开口莫名地问了句：“姑娘，江南的花好看吗？”
顾暮稍稍一愣，她磨搓着下巴沉思片刻，才认真回道：“我没去过江南，那儿的花……大抵如府中的莲花一般吧。”
自那日后，宛莲便将池中的莲花采来，裹成一束放在李管家床头养着。宛莲想，如果爹爹睁眼时能看见这般鲜艳的花朵，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江生见了，怕宛莲每日辛苦，便也早起帮着下池采花。
荷香阵阵，倒也成了叶府院内的一道风景。
九月一过，池中最后一朵莲花最终还是走向了枯萎。李管家咽下了强撑着半年的一口气，撒手人寰了。叶宏殊替这位服侍于府上一辈子的老仆购了一口薄棺，将葬礼事宜给打点了，尽了些人情。
葬礼上宛莲出奇地没有落泪，她将枯萎了一半的莲花轻放在棺内人枕边，最后一次替他掩好了被角。
“爹爹。”宛莲脸贴着棺木，如同梦呓：“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