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西落，云卷云舒间已然入了深秋。今年的秋祭照例举行，只是坐在祭台前的人不再是章帝欧阳还了。
新上位的帝皇到底还是几分本事，几番整顿下来，竟也帮本已是苟延残喘的大瑞缓过一口气来。重改选官制度修正田令整顿军历，这个年轻的君主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展露了不小的锋芒，压下了朝中老臣们对其上位的不满。
任命从民间选拔上来的才子贤能，将原本四分五裂在朝内大户手上的权利集中回来；又将大部分良田分给百姓耕种，减少税收，休养生息。
新分三营，分散顾如烈旧部在三营中，杜思齐叶惘之蒋杰正各带一营。对于失踪的沈岭，则任命其为千机营的监军。虽说不是个打紧的职位，但也是慰问了沈家二老以及军中将士们的心。
举贤纳才平分田亩，正定军规。如此看来，大瑞终于算是前途可期了。
叶宏殊眯起眼逆着光看向高台上的人，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这个一直以来闷声不吭的二皇子，竟是位不鸣则已的角色。尊卑有序，世袭传承，本该是救国于水火之中的唯一路径。叶宏殊信奉了半辈子的观点，竟然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不以正道继承皇位，本就是不合礼节的荒诞之举，而太子逼宫，更是乱臣贼子作为。
叶宏殊听着高台上的人大张阔斧地谈论着未来的筑国之策，曾经为老皇帝做牛做马的曹至行站在其身侧，是一副熟悉的恭敬模样。那人宛如一只护主的鹰犬，看似乖巧随和却不知何时就会露出暗藏着的爪牙，给出致命一击。
叶宏殊用余光扫向身后那些带着决心的年轻面孔，他们衷心于新皇，在将来无疑会成为能与杜姜两家抗衡的一派。可在三足鼎立的局势中，是再也没有他叶家立足的位置了。叶惘之瞥向站在身侧的杜且及，终是于心底轻叹道：“罢了……”
杜家婚宴当日，叶宏殊与杜且及碰杯之时，那人借着三分酒劲同他说道：“子阁兄，尚德每日入梦，都盼回到湘竹书院，听雨夜读时。”他语气中透出的惆怅，让叶宏殊为之一愣。当他想再做询问时，杜且及却已是回首添酒不再理会了。
湘竹书院，听雨夜读，少年志气。
曾经同堂读书的三人，约好会相互扶持着共建大瑞，可现已是分道扬镳各走所途了。书院的老学究曾教导他们该以正道行正事，方可发扬大统，造万福盛世。
可究竟何为正道？又何为盛世？
叶宏殊抬起头，正视着台上人。欧阳尚卿拂袖站起，朝着祭天台上的高鼎举香躬身，深鞠三下后，将香柱插在香台之上。咏诵典章，击鼓起舞，一切礼节完成之后，年轻的君主镇臂高呼：“天，佑我大瑞。”
群臣迎合高呼：“天佑我大瑞！”
何人为天？他欧阳尚卿就是天。
何为正道？成王败寇，胜者就是正道。
隐忍了多年的实力，终于是配得起这份孤傲。受尽诟病又是如何，他欧阳尚卿身后是大瑞百姓，身前必定得是繁华盛世。
能立于这天地间的，终归不是靠些个闲言碎语，圣人传唱，而是真真正正的实力。
若按如此来说，自己在其中竟是当了个小人角色。于众声朝合中，叶宏殊自嘲轻笑。抬头望着天上的日头，叹道：“愿天佑我大瑞啊……”
李叔离去后，江生便担当起了管理府上的责。每日忙前忙后，勤快的很。
宛莲恢复了顾暮初见她时的状态，两只小辫摇摇晃晃，谁与她说话都是一副笑眯眯地讨喜模样。像是什么也没变过又像是变了许多。她不再将那个心心念念的杜将军挂在嘴边，也不再提起爹爹的曾经，只是每日空闲时会望着一池残荷沉默不语。
若是在观望时被叫起，宛莲眸间转瞬闪过的迷茫，又会被笑意掩盖。她弯着眼睛，甜甜地问了句：“顾姑娘叫我？”
顾暮站在走廊上，看着宛莲蹦跳着从小径那头而来，她见自己不语，又笑着嘱咐道：“姑娘怎么不说话呀。外面凉，姑娘该加件袄子的。”
秋风瑟瑟，吹得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
宛莲只穿了一件单布衣，许是方才吹了风，她藏在袖子中的手冻得暗暗发抖。可宛莲却像是没感到似的，脸上却仍是摆满了笑容，关切着问着面前人。
顾暮看着宛莲笑，心底却是说不出的难过。她垂下眸来，轻抚上那人的发顶，轻声道：“江生不会女红，你来帮我补一补衣衫可好？”
日子从秋天过到冬天，期间瀚北不断进犯，边关地区被搅地民不聊生。
几番平定下来，形势虽说不上好，但至少也是保住了京都的平安。叶惘之他们的新军也从一开始毫无经验历练到了能与瀚北军抗衡的地步，硬是将防线给打进了几公里。
战火浇灌出来的花朵，开放的更加鲜艳。
不知觉就到了冬至，军营里停了一天用来休整。叶惘之难得有整日的空闲，叶夫人便让他带着顾暮上街上去逛逛。蒋杰正正巧也没什么正事，三人就约好一起同行。
冬天太阳出的晚，宛莲天还没亮就起床和面包饺子。出门倒水时，在拐角发现一人，她仔细一看，讶然道：“蒋公子？”
蒋杰正早起惯了在家又呆不住，便想着来一路闲逛着先到叶府等着。他刚走到叶府偏门，正巧看见了从门内走出的宛莲。视线触及之时，两人皆是一怔。蒋杰正抬手想照着以前的称呼再调侃一下眼前的这位，谁知对方开口竟是用了尊称：“蒋公子好。”
蒋杰正添着嘴唇，神情有些局促，他抬手挠了挠头，才吐出字来：“李姑娘……你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宛莲闻言就笑了，她也不回答对面人的问题，只是说：“少爷和顾姑娘还未收拾好，外面太凉，公子先进府来等吧”
这前一句公子后一句公子的，硬是蒋杰正给说懵了。他挠挠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么乖乖地跟在宛莲后面进了门。这小丫头明明还是自己出征前的模样，但却总感觉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字里行间都带着生疏。蒋杰正望着前方人的背影，竟没由来地觉着有些失落。
叶府的偏门外挂着灯笼，在朦胧的夜里格外明亮。
宛莲笼罩在灯光中，裹着旧布衫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单薄。蒋杰正借着光才看清楚眼前人的穿着，嘴唇张了几次，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如此冷的天，你怎么不将我送你的小袄穿上？”
宛莲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他，语气中很显真诚：“那衣服太过华丽，我穿着做活不太方便。”
蒋杰正也没多想，他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附和道：“也对，是我疏忽了。我买时只想着你穿着好看，却没考虑到这层。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上次只托你家少爷带了去，也没来得及问你意见。”
宛莲闻言眸子一怔，眼底像是藏着几分泪光，她嘴角微微向下，却仍是弯出个笑来，甜甜答道：“那袄子做工款式都很漂亮，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就是好衣衫得在好时节穿，我想等着上元节看烟火的时候再装扮上。”
蒋杰正见她说的真心实意，便也松了一口气。宛莲轻咬着下唇，将话锋一转，再开口时带了些愧疚，说道：“是我以前不懂事，得罪蒋公子了。”
蒋杰正最不擅应对如此情况，只得连连摆手，打着哈哈地将话题绕过去：“哪有什么懂事不懂事的，寻常称呼而已，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你一口一个蒋公子的，我听得还不大习惯呢。”
宛莲将水桶换了只手拎着，瞪着一双桃花眼佯怒道：“难得称几声公子，你这黑小子怎么还不知点好？”
风吹着小丫头脸上红通通的，眸光潋滟，尽是一副小女儿姿态。蒋杰正看在眼里，心中尽是欢喜，他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挠着脑袋傻呵呵地在那笑着。
正巧这时叶惘之推门而出，他从走廊那头走来，看见二人时是一脸的惊讶，忙扬声问道：“你们聊什么呢？蒋善武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蒋杰正听见招呼忙是一个跨步上了廊间，抬手就想揽上叶惘之的肩膀。后者一个躲闪，拍手给拦下，蒋杰正只能悻悻收回手说道：“早起以后睡不着，就出门逛逛，不就逛到这儿来了吗……”
宛莲看见叶惘之忙严肃起神色，她躬身打了招呼，提着水桶转身离去。
蒋杰正好久没见着宛莲，这搭上话还没聊一会人就走了，心中更是失落。他赶忙转过头冲叶惘之挤眉弄眼地，想让对方再出金言让宛莲留下。
谁知后者竟是装作没看见，只顾低头做自己的事儿。叶惘之整理好腰带才抬起眸来，状似无意道：“今天宛莲包了饺子，晚上来尝尝？”
蒋杰正一愣，转而拍手赞道：“不愧是兄弟啊！就是爽快，今儿晚上一定来。”
叶惘之望着他这般兴奋，难免又是一番嬉笑挪揄。
待三人收拾好出门时，天已是蒙蒙亮了。
街上那些铺子都刚刚开张，被晨雾笼罩着是一片祥和的模样。顾暮担心宛莲早上干活辛苦，便想着出门去吃早点。再加上西街新开了家口味很不错的馄饨铺子，她早就想去尝尝鲜，奈何一直没得空闲。
今日得空，又有人相约着同行，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徐婶的糕点铺子曾经是客来客往，如今已然荒废。没人管理，又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磨砺，远远一望却尽显沧桑。
它空荡荡地立在街边，与周遭鲜活地街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三人从铺前路过，顾暮指着布帘上已经模糊地‘糕点’二字，同身边地蒋杰正介绍道：“这儿曾经是个很好的婶子开的店面。她做的玉脂糕，简直就是绝妙。”
有人记得，便就是活过。这些存在不是任何一种辞藻就可以描述，它是独一无二的，是留在记忆中那段触不可及的旧时光。
顾暮带着怀念看去，在残败中搜寻着过去的影子。
蒋杰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很是疑惑地问道：“既然口味如此不错，那生意是自然火红。这般将铺子关了，岂不是可惜？”
这个问题像是把身边人给问住了。顾暮收回手，沉思片刻，才盈盈笑道：“可惜什么，关了就关了。京都虽说是很大，可也不能将人困住一辈子。”
顾暮说罢便轻轻眯起了眼，她依稀间还能看见徐婶站在铺前，挥手朝自己招呼时的模样，那张浸染沧桑的脸上仍带着熟悉的笑意。
如此温暖的人应该有个更温暖的前程。
顾暮随着徐婶笑了，喃喃自语道：“她肯定已经找到自己的家乡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