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饱饭足后,叶惘之送蒋杰正出了叶府。
那人显然是喝醉了,脚下的步子都不大稳,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差点倚在身边人的肩膀上。叶惘之侧身险险躲过,却又挨了一脸的酒气,只能将人扶到柱子边让他靠着。
醉酒的依着柱子,沉默了会竟是忽地就笑了,紧接着喃喃道:“她在席上看了我好些次。”
他这话说的莫名,惹得旁人一番细想。叶惘之知晓其中究竟,却还是听着好笑,出声调侃道:“原来蒋公子竟是看上了我院落里的桃花。”
那位站都不大稳了,却还是撑起身子连连摆手,否认道:“没有。顶多是心有,心有欢喜罢了。这难道不是,常有的事?”
蒋杰正这模样就像是个情窦初开却不自知的少年人,一边说着些糊里糊涂掩饰的话,一边又管不了望见她时挪不开的眼神。叶惘之看着他深有感触,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番话说完,蒋杰正又陷于沉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方才还露着的笑脸,竟又落下泪来,伤感道:“冬至团圆的日子,也不知沈大哥是如何过的……那瀚北老贼非得破人个家破人亡,真是可恨!”
醉酒的人情绪都不大稳定,说起话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但蒋杰正这一悲一喜来的突然,还是打的叶惘之措手不及。他仰头轻叹,却也不愿为旧事感慨太多。便是招手叫了江生出来,二人一起将这又哭又笑的醉鬼给送回府上。
回来时,江生悄悄与叶惘之说了一事。
杜思志曾多次来寻过叶惘之,但他忙于练兵大都不在府上,自然是吃了几次闭门羹。但关键却不在于此,叶夫人因顾宓的事不,太看得上这位杜家二少。更不愿自家儿子多与他往来,便让江生藏着消息不与告知叶惘之。
“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少爷却无从知晓,就这么耽误了也不好。只能瞒着夫人将此事告诉少爷。”江生还是有些紧张,说起话来不免有些磕巴,委委屈屈地补充道:“少爷可不千万能告知夫人,不然方才发的薪水又得被罚了。”
叶惘之低声应了,心中却多有琢磨。杜思志来找自己想必也不是来商谈什么大事,不出意外是来询问顾宓下落的。可毕竟是旁人的纠葛,自己处理起来甚是麻烦。他只得苦笑承诺道:“放心吧。”
宛莲领了工钱,忙赶去当铺想将上次不得已当掉的小袄给赎回。冬至晚上街上没什么人,她一路都小心翼翼地揣着钱,生怕遭人抢了。
进了当铺的门,前台还是上次的那位。掌柜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翻着手中的话本,许是看入了迷,时不时还发出笑声。见铺子里来了客人,吐了瓜子皮抬眸问道:“当什么?”
小姑娘攥着衣角,鼓足了勇气道:“赎东西。上次当的那件小袄还在不在,我想赎回来。”
掌柜又言:“单据带了吗?”
宛莲闻言,忙将放在钱袋里的纸条给掏出,递给柜前人。掌柜接过单子细瞄一眼,便放下话本,进了里屋。不一会,就拿着那件小袄走了出来。他将衣服从窗口递出,报价道:“四百文。再多交五十文的保管费用。”
宛莲想过最坏的情况,无疑是小袄不再和高价赎回。她紧张了一路,却没想到会是按原价赎回,高兴地连声感激道:“多谢掌柜!”
那人被她说着不好意思,出声解释道:“你也别谢我,得谢当的时候巧。前段日子一直打仗这些个衣物都没有人收,才会落在铺子里。要不然,你去哪儿赎去?”
小姑娘交了钱,无心理会其他的,只是抱着失而复得地小袄,眉眼都浸满了笑意。掌柜看着也是扬起唇角,若无其事的拿起话本,说道:“既然真心喜欢,可别再给随便当了。再有个下次,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赎回来。”
宛莲抚着小袄上的绣花,笑着放下心来。
日子又过了几日,宛莲才决定离开叶府。
她来与顾暮告别时,还是有千般的不舍。怕对方一个劝阻,自己又会动摇远去的决心。顾暮望着宛莲泛红的眼眶,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哭些什么,这不是个好事情?”
见对方仍是要掉下泪来,便又言:“你不是问过我江南的花如何吗?此去正好可以亲眼看一看。不过宛小莲你得给我寄些画来,让顾姑娘也赏一赏江南风光。好不好?”
宛莲抽泣几声,便低下头喃喃答道:“好。”
顾暮抬眸轻叹,抚上那人发顶,叮嘱道:“舟马劳顿,得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宛莲低声答:“知道……”
顾暮又说些了叮嘱的话,宛莲都一一答了。最后是无言,顾暮心里一阵酸楚。她望着烛光的眼有些模糊,便轻轻拍在那人肩上,叹道:“早些去休息吧,明天还得是一番劳累。”
小姑娘还是想再留一会,但看顾暮眼里尽是关切,也只能抽身离去。临到门前,她回头道:“姑娘,我走了……”
这句话含尽了不舍。身后人闻言呼吸一滞,泪水险要落下,她忙偏过头去,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气息,哑声道:“去罢。”
门被打开又合上,屋里重回安静。顾暮倾过身子,将烛灯熄灭,回想起那些曾经来。这只是场寻常的别离,她却是能体会到送至亲之人远行是的那般怅然。这种既是祝福又暗藏着不舍的情绪,想必与爹爹那日在顾府门前同自己告别时的心境是一样的。
时过境迁,当初那个只会惹事捣蛋的姑娘,如今竟也能体会到父亲那时的心情了。顾暮暗自扶额,阖眸,轻声叹息。
第二天一早宛莲就起了,她也没什么行囊,收拾起来自然快得很。叶府的其他人还没醒,宛莲便想悄悄的走,不再打扰他人。点燃油灯,她换上了那件一直舍不得穿的小袄,将头发给仔细扎起。
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弯眉微笑。
尽管是打定了注意远行,她却还是想在这个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留下点痕迹。宛莲咬唇想了想,在靠窗的墙上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又再莲花旁添了一片为其遮挡风雨的荷叶。
这间小屋充斥着爹爹与自己的回忆,她舍不得,可也不甘心被困在原地。
宛莲从叶府的偏门出来,朝着城门相背的方向去。昨日与顾姑娘他们都告了别,江生这个小子得知她要离开还哭了好久,最后还是被小姑娘给劝住了泪水。
宛莲暗暗想,之前爹爹说得真没错,江生就是个爱掉眼泪水的哭包。哪里比得上自己,在这样的离别面前,也只是红了眼眶而已。
路过杜府时,小丫头竟是出奇的克制住了朝那瞄去欲望,径直朝前走去。她已不再是那个害怕被人忽视而傻兮兮献出真心的宛莲了。
爹爹是爱着她的,顾姑娘也在意自己,还有蒋公子……想到这个将要去告别的人,她步子就慢了下来,不自觉地攥着衣角,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忐忑。
到了蒋府,宛莲扣响了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台阶上等着那人出来。可等了好一会,也没个动静。
小姑娘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又敲了敲门。到底是有些紧张,小姑娘手心里全是汗,轻舔着嘴唇,两眼专注着盯着那个门槛。
就像是在压了全部身家的赌局上,等待一个结局,既是兴奋,又免不了担忧。宛莲在布包上擦去手汗,有些赌气地在心中说道:“再数三声,他要是还不开门。我就走了,免得让别人看笑话。”
她咽了咽吐沫,在心底倒数了三个数,可那门还是没个动静。宛莲咬着下唇,神色黯然,埋怨起自己这般的愚蠢作为,理好了行囊就想提步而去。
慢慢挪了有两步远,就听得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她步子一顿,唇角不自觉的扬起,却仍是不回头。等那人带着疑惑地开口叫住自己,宛莲才转过身去,眸间染满了笑意,甜甜开口道:“蒋公子。”
蒋杰正习惯早起练武,平日也没几个来客。门响第一声,还以为是哪家熊孩子捣乱来瞎敲门,也就没多在意。响第二声时,他才擦着汗前去开门。门扉开启,于夜色中,就看见了欲要离去的宛莲。小姑娘本就瘦弱,被自己送的那件袄子包裹着,整个人看上去暖呼呼的,很是可爱。
身随心动,他叫住了面前人。
那人于夜色中回过头来,一双星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像是得到什么天大喜讯般的高声回复。蒋杰正这么被她看着,突然就不知是今夕何夕了,宛莲像是一块拭去了灰尘的明玉,再一次散发出光彩。
笑语晏晏,宛如初见。
他也就这么傻呵呵的跟着咧嘴笑了,拿下脖子上挂的汗巾,说道:“这袄子你穿着真合适。比我想的还得要再好看些。”
宛莲第一次被人夸奖说容貌,脸上顿时起了红晕,手指藏在衣袖中,不断地画着圈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你呀,就会捡说好听的说。不过我今日来,是与蒋公子告别的。”
蒋杰正闻言一怔,视线往她身后探去,这才注意到宛莲带着的行囊。一时竟不知改说些什么,就跟离了魂似的愣愣地答了声:“哦……”
小姑娘见他这般模样,又噗嗤一声笑了。低头转着脚尖,闷声说了句:“到时候,我寄信与顾姑娘。要不要也顺带着也给你也寄一份……”
站在台阶的青年听罢,这才是活了过来。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宛莲面前,兴奋道:“寄,当然得寄!最好是把你见到听到的那些都写在信上,我练兵没事的时候,还能看看外面的风光。”
宛莲没好意思抬头看他,只是匆匆点头,指着城门的方向说:“我得先走了,老爷帮我找的马车还在城外等着。”
话说完,她转身而去,自始至终也没敢正视对方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蒋杰正无从劝阻也无从挽留,只能目送着宛莲离开。他思来想去的许久,那人都走出一段距离了,才是咬牙问出心中所想,扬声道:“丫头,若是我们能再见。也算得上是故友相逢了吧?”
眸子中的身影停下步子,一时并未回答。如此的静默,蒋杰正心里没个把握,抬手擦拭了汗,莫名就有些紧张。
幸好,她回过头来,手搭在肩上的包裹上,笑道:“当然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