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志比顾宓印象中的那人瘦了许多,眉眼也变得更加成熟。之前的温和却是散了个干净,整个人宛如冬日大漠里的一阵风,透着十足的凛冽。
一盏烛灯发出微弱的光,照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跨不过的横沟。一人在门外,一人在案前,相视无言。
不知怎么,顾宓就想起了与他初见时的场景。那时爹爹将婚约之事告知自己,明明知道是一场无关爱情的婚事,却还是想在大婚之日前借个时机去见一见未来的夫婿。
于是在清明前夕,约他于京都外的竹林小亭一叙。
那日她一早就来到亭中,在晨雾中抚琴奏曲,身边陪着一位侍女。
琴音悦耳,顾宓演奏的更是入神,连外面下起了小雨也无心留意。直到偶有雨点落上手指,她才停下琴声,擦拭去了手上的水珠。
雨稀稀落落地顺着亭子顶的瓦片落下,打在青石台阶上宛如构成了一道帘。帘内的顾宓缓缓抬起头,就在一片烟雨中望见了执伞前来的蓝衣公子。风将雨点斜斜吹开,隔着雨声听他问道:“外面雨大,姑娘可否邀小生进来一坐?”
那人话中带笑,语气温和。顾宓闻声缓缓抬头,见他悄然抬起伞来,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剑眉星眸,嘴角勾起,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惹得身边的侍女都红了脸。亭中人站起,莞尔做礼道:“公子请”。
他收伞踏入亭来,带着早春特有的湿润水汽,一进就在顾府心中住了好些年。
烛火摇曳,猛然传来一阵灯芯烧裂的滋啦声。两人皆是回过神来,眼中都带了几分道不清的情绪。顾宓隔着微光望向门外人,一如初见,眸中人微微起唇,回忆中的声音如今却透着十足的喑哑,只听他说道:“宓儿,我来带你回家。”
家,哪里还有家?无论是顾府还是京都外的小屋,顾宓都没有家了。于是只能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她不反对,杜思志便以为是同意了,心中泛起丝丝欢喜。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那个小金镯子,垫着步子静静的进入房中,将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案上。
顾宓望着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金色镯子有些晃神,镯子小小的,一看就是给小娃儿戴着玩的物件。她眼底一酸,下意识抬眸看去,竟在那人眼中看出几分讨好。
心中的某个地方被狠狠的扎了下,疼的她恨不得放声大叫,恨不得卸下那些包裹去洒脱地质问个原由。
可她终归还是做不到的,她终归还是忍下了,费尽全力才压住了身体的颤抖。孤傲如杜思志,从不做不利于自己的事,原来在这样的人眼中也会出现这种讨好的神色。
屋外隐约传来的吵闹声显得屋里更安静了,烛芯又是一个炸裂,火光较之前更加明亮。
杜思志见对面人抬眸看向自己,猛然就失了神,心跳如雷。没心思注意其他,只想沉溺在她的眸子中。杜思志伸手去握住顾宓垂在身前的那只,却被对方将手抽回。
属于男子的那只手空空落在那里片刻,便不由得顾宓拒绝,杜思志再次伸手将她捉住,语气急促的开口道:“宓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必须得同我回去,我们还可以再建一个家。”
顾宓闻言,愈发奋力的挣扎起来,可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挣脱出,也就只能随着他握。眼神中那抹残留的柔情也消失殆尽,方才的心痛却逐渐转化为不屑,她甚至为自己的触动感到好笑。
你要时我得乖巧相伴,你弃时我得不怨不恨。我顾宓凭什么就必须要按着你的意愿走?你要再建一个家,却从未在意过我的失去。
凭什么?
越想越恼,越想越恨,她十指攥紧,终是将手给挣扎出来。
杜思志显然是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忙柔下声来解释道:“那时是我无力对抗父亲,而且只差一个高升的机遇。你知晓我志向,必定会理解我的,对吧?如今我已有了自己的名望,再也不会忧心其他。宓儿,这次我可以庇护你了,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见她不语,又道:“京都外的小屋我已找人去修缮,开春时就能全部安置好了,那时我再接你过去。你喜欢竹林,我叫人栽了一片,等明年春天就能见着了。小娃娃用的东西也已经在准备,你等等我,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的。不,会比以前更好。”
杜思志望着面前人,说得十足诚恳。
顾宓听他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着未来的每一个规划,说着这些年是如何想念是如何寻找自己的。他讲了这么多,却没有对过去抱有丝毫的愧疚,宁可将责任推到给其他人也不愿去面对曾经的懦弱。
他半句没有提过顾家,没有问过顾宓受的哪些苦,就像是将从前发生过的都给抹去,而后算定了自己会伴着他走向新的开始。
看着杜思志那张写满期望的脸,顾宓却只是心生悲凉。母亲从小教育她女子得贤良淑德,遇事得顺着夫君来才是得体。无论走到哪儿,无论遇到些什么都不能丢了礼仪而误了顾家的颜面。
所以她能忍则忍,能避则避。
为了听自己夫君的一个解释拼死从瀚北回到京都,为了不让在天的父亲失望硬是挺下了周围的白眼去维持一个风度。顾宓为杜思志开脱过,为在天父亲弟弟坚持过,为拖累了妹妹自责过,可唯独少算了她自己。
现在解释来了,她曾经交付过的那片真心竟比不上一个上升的机遇。顾宓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杜丞相的不认可,而是那日杜思志撇开自己的手径直向前走去的背影。
明明就是不要我了,何必再说其他。过去我事事谦让于你,不求任何回报。可为何当我深陷泥泞之时,你却是连援助之手都不肯伸。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我不想再满足他的幻想,不想再维持那个只能做听从者的形象,也不想再坚持了……
顾宓如此想,心中顿时轻松许多。却不到一会就暗自苦恼起来,忙避开那人的视线,再度陷入纠结之中。
可是小暮怎么办呢?她会埋怨姐姐的自私吗?会怪姐姐吗?
顾宓有些失落,却不想再听杜思志说那些空谈。她是顾家的大小姐,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哪怕是低入尘埃,都不可被人如此糟践。
于是她开口道:“京都的小屋太过寒冷,杜公子若是真心待我,何不将小女接到主宅去。”
杜思志闻言一怔,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自是无心留意对方语气中暗含着的讽刺,只当她是原谅了自己。
待他细细琢磨后,才认认真真的回道:“这个还等一等,我得同父亲好好说。”皱起眉头,他复又问道:“从前的小屋不好吗?我们去那儿同住还可以回忆起那些美好……”
顾宓沉默不语,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望着面前的杜思志。那人以为她是恼了,瞬间慌神道:“不打紧的,你想去主宅我们就去主宅。你安心,我去同父亲说就是。”
说罢,他又伸手将桌上的小金镯子推到顾宓面前,语气中带着小小的欢喜,轻声道:“我记得你喜欢兔子,特地加了兔子模样的铃铛。金镯子适合女娃娃戴,又精巧又富贵。你来晃晃看,可好玩了。”
说着,他用手指点在铃铛上,金属来回晃动,发出几声清脆的响。杜思志一边摇着小镯子一边期待地看着顾宓的反应,那副模样就像是等待表扬的孩子。
顾宓垂眸,指甲掐的掌心生疼,隐在面纱下的嘴唇微微颤抖,面上却是轻轻点头,说道:“杜公子好眼光。”
她一口一个‘杜公子’叫的生疏,杜思志却只觉得欢喜。他抬手想抚上对面人的面纱,却被对方一个偏头给躲开,只能悻悻收回手,仍是低头小声笑道:“宓儿,你戴上面纱也是好看的。”
本是由衷的赞美听在顾宓耳中,就像是讽刺。
屋外传来敲门声,说是杜老爷派人来接杜二少。杜思志临离开时一步三回头,望着顾宓的身影连眼都不愿眨,说道:“宓儿,吃些好的,记得照顾好自己。我下次就再来看你。”
关门声回荡在屋子里,顾宓端坐在桌案前的软垫上,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她竟是伸出手去,用掌心覆在案上立着的烛灯上。火焰带来强烈的炙热感,让她在彻骨的寒冷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顾宓渴求这样的温暖,像是被烛光所吸引似的,又将手贴近了灯。
她缓缓笼起手掌,掌心映照出一团橙色的光,仿佛如此就触碰到了明亮。
“真暖和……”顾宓心想道。
她偏过头望着掌心的光亮沉思,而后忽地将手朝火焰中探去。拇指食指轻轻一搓,便将捻灭了灯芯。火辣辣地疼痛感瞬间从指尖传到心上,短暂的疼痛过后,顾宓竟是有些眷恋那种火辣刺激的感觉。
顾宓磨搓着手指,尽力去感受着火焰留下的余温。许久,她才将手重新垂在膝间,转头看向窗子的方向。
外面的光透过窗户纸照进屋内,在屋子前段留下几块光影。光影挣扎着向前延伸着,却终是触及不到顾宓的所坐位置。
屋外的热闹传不进屋内来,她在黑暗中望着不远处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