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眠楼,临水阁。
顾暮打开木盒,盖子刚开起,一阵药香就扑鼻而来。纤细的手指搭在红漆雕花盒盖上,蹲着的姑娘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
她冲姐姐笑了下,便又低下头去,将盒子内的药贴小心翼翼给摆在小案上。
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药贴上,顾暮仰起头,视线却还是凝于桌上的物件,开口说道:“这些药贴都是我自己熬好的,大夫说了在眼睛上敷个几日,便能缓解畏光的症状。”
她站起身,坐到顾宓身边,拉起那人的手,莞尔道:“说不定等我打完仗回来,姐姐的眼睛就医好了呢。”
顾宓闻言,裹在妹妹掌心中的那只手猛然僵住。她身子前倾,一把反握住顾暮的手,不顾妹妹脸上的震惊,急促道:“你怎么会去打仗,是不是叶家也遭了难?”
顾暮被她握地生疼,震惊已是压过了一切,她怔怔的望着丢失了礼节的姐姐,一下子说不说话来。顾宓没在意道妹妹这些小动作,仍是急切地说着:“战场那种地方如此凶险,一步差池就会丢了性命……”
屋内的烛火突然发出炸裂的噼啪声,细小急促地声响宛若一个开关,夺去了顾宓脑中最后一丝的理智。她攥着顾暮的手克制不住的颤抖,却仍是压住口中的苦涩,开口道:“是不是有人知晓了你的身份?小暮不要怕,我去求求你姐夫……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什么尊严都可以不要了,为了妹妹,她仍然可以压下那些耻辱,做回从前的那个顾宓。
谁知顾暮却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覆在姐姐手上,望着那人怔住的眸子,带着玩笑地语气说道:“我好不容易才讨了个去战场的机会,姐姐应该恭喜我才是啊。莫要再担心,添了皱纹可就不好看了。”
顾宓的表情瞬间凝住,她像是听不懂妹妹的话一般,朱唇轻启却吐不出一个字来。顾暮见姐姐这般模样,心中多少有些没底,她抽出手,执起旁边的茶壶,倒了两杯茶。
茶水倾入青瓷杯里,顺带着还浮了几片茶叶。细长的叶子浅浅躺在杯中,宛若是小舟泛在水面上,很是好看。
顾暮用拇指磨搓着杯沿,看着杯中小舟,缓声道:“如有可能,我也是不愿去战场的。但终究还是不甘心……”
她起抬头,望向顾宓,复道:“我根本就不相信爹爹会叛国,可我没有办法去说服每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去手刃诬陷爹爹的人。刚开始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却还是不甘心让爹爹和哥哥所有的存在和付出,都被埋葬在西山那个小小的土丘里。但我能做的,也只是盼望着能用一场胜仗,去洗清泼在顾家门匾上的污水。”
顾宓闻言眼眶湿润,她想安慰,出声却已是哽咽,喃喃道:“小暮……”
话语伴随了一阵烛曳而消散,红衣劲装的姑娘没有出声劝慰,只是抬手又倒了一杯茶。顾暮垂下眼眸,将还在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入素衣女子手中,而后握住了姐姐垂在一旁的手,陪着她静默不语。
待到身边人情绪缓和了些,顾暮才再次开口道:“我害怕战场,害怕死亡。但我更恐惧的是会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我承受不来第二次了,也不想再将主动权交给别人。”
说到这儿,她竟是笑着问道:“姐姐,这次换我挡在最前面,好不好?”
妹妹望着自己的神色中,隐约带着几分凛冽。这眼神顾宓并不陌生,她曾在顾冀的眼中见过多次。
秋日的午后,年轻的将军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硝烟味,踏入门来,他先是抬手擦拭去顺着脸颊落下的汗水,而后笑着挥手道:“阿姐,我回来了。”
后来呢,他没能丧命于烽火连天的战场,却死在君王的猜忌之下。
时过今日,顾宓竟又在妹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那不畏一切的眼神,宛若一团烈火点燃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热血。不知怎么,她突然就开始回味起起那日触碰火焰的感觉了。
既已是感受过了真正的热,又怎会甘心没入沉寂?
本应该是出声劝服妹妹不要战场的,可顾宓脑中却渐渐响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起初只是如同虫鸣,低低萦绕在耳畔。但不一会却是越来越大,最终充斥在脑中,久久不能平息。
小暮不甘心,难道她就会甘心吗?
甘心被挚爱所抛下,像块没有人要的垃圾一样随手就给丢弃?她可是京都最有名的才女啊,凭什么就得靠不断的妥协才能活着?她的希望,凭什么寄托在别人身上?
于是顾宓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抚上妹妹的脸颊,说道:“好。”
“原来大名鼎鼎的杜督帅,也有给人擦屁股的一天。”杜思志翘起腿,翻起眼皮挤兑着坐在桌前扶额沉声的杜思齐。见对方并不理会自己,便又说道:“陛下这一步棋下的妙啊,胜了是人家叶惘之的功,败了却是哥哥你支援有误。”
他站起身,走到杜思齐身边,抱手道:“原来……哥哥也会遇到左右为难的情况啊……”
这话中嘲讽地意味太过明显,杜思齐眉梢忍不住暗暗抽搐。他压抑着怒火,隐忍道:“出去。”
杜思志却不理会兄长的愤怒,他将手覆在哥哥肩头,低下头来道:“哥哥,你该怎么办呢?”
杜思齐皱起眉,转过身来,刚想出声训斥,便听得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只得暂时压住怒气,沉声说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探出一只带着玉镯的手来。杜思志见了忙站直身体,走上前去替那人接过端着的盘子,笑道:“让我看看嫂子又做了什么好东西?”
姜婉将托盘递给他,而后莞尔道:“银耳莲子羹,我加了些冰糖,口味应该还可以。趁还没凉,你们兄弟俩都快来尝尝。”
杜思志很给面子的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而后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不愧是嫂子做的,就是好吃。”
姜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走上前去,从盘中端出没有被动过的另一碗,轻轻放在桌上。她看了看沉眸不语的杜思齐,抿唇犹豫后,还是带着小心地将瓷碗推近那人,开口道:“相公,休息一下再看书。”
杜思齐没有理会,他复又低下头,左手揉着眉心,右手则在空中摆了摆。身边女子眼中的那抹期待瞬间消散,转而被尴尬和窘迫所替代。
她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脸上摆不出表情,只能看着一边朝自己望来的杜思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对方却是仰头将碗中的剩余给喝完,而后抬首笑嘻嘻地说道:“嫂子别理会我哥,他不喝就罢了。不知嫂子是否有空,能再帮我多做一些。我想叫她……也来尝尝嫂子的手艺。”
姜婉闻言脸色好转了些,莞尔道:“自然是可以。不过这次是按你哥的口味做的,味道许清淡了些。”
坐着的男子闻言轻咳一声。她忙停下话语,眼眸微动,朝杜思齐看去。见端坐案前的那位并未抬眸回应自己,心中不觉又添几分沮丧,复又抿唇道:“不知那位姑娘是喜甜还是……?”
“清淡些吧,她口味淡,太甜容易觉着腻。嫂子我给你说,她琴艺可好了。等我把她接进门,必须得让你听听那首《昭南行》。”
杜思志说这话时,眼神中都是藏不住的喜爱。宛如是位向别人炫耀自己宝贝的孩童,一边使命地说着它的好,一边又怕被人抢去。
姜婉莫名就开始羡慕那位女子,如此幸运能得到这么多的喜爱。当年顾家的事她也有耳闻,听杜思志说起心中便产生了疑虑。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开了口:“既是喜欢,怎么不早日与那姑娘一通心意,结为连理?”
“这事你可与父亲说过?”
本来沉默的杜思齐突然出声,将姜婉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快速回过头去,可还没等开口询问,杜思齐又道:“你先出去,我单独与他谈谈。”
不用再多提醒,姜婉也知道这个‘你’指的就是她自己。
屋子里气氛不佳,作为妻子与长嫂,她更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落而再惹得相公不悦。于是只能忍下心中酸楚,低头浅声回道:“是”。
待到房门被推开又关上,屋子里又是一静。杜思齐看向弟弟,说道:“行远,你怎么就信她还会与你共赴前路?”
“她亲口答应我的。”杜思志不假思索的回道:“宓儿从没有拒绝过我,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是相信的。”
“哪怕你是瞒着父亲让她进门?”
“她不会知道的。”杜思志看着哥哥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笃定,说道:“兄长,我必定会比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