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正举行着最后的誓师大会。
顾暮站在队伍中,用袖子擦拭去留下的汗水,认真听着指挥台上那人的宣讲。她移了移步子,稍微缓解了点脚上的酸痛。身体虽是疲惫的,但内心就像是拥了一团火,是怎么都压不住的激动。
指挥台上摆了一小案,案上摆了两杯酒。叶惘之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弯下身,从两杯酒中拿起其中一杯。而后高举起就被,朗声道:“这杯酒敬各位同袍。此战艰险,能与大家同行,是叶某的荣幸”
说罢,叶惘之将酒一饮而尽。
他望着台下那些年轻的脸庞。少年人们皆是绷紧了身子,汗水顺着脸颊滑下,却仍是遮挡不住那抹锐气。忍了太久的耻辱,他们都渴望一场胜利。为了自己,也为了曾经死去的同袍。
想到此处,他从桌上拿起剩余的那杯酒,开口道:“这杯酒,敬那些丧失生命的同袍们。他们,都是我大瑞的英雄!”
叶惘之说完,倾下杯子,酒水顺势洒在地面上,溅起的水珠激起了心中热血。将空杯掷下,陶杯着地而碎,振奋了在场将士们的心。他拔出佩剑,剑尖指天,怒声道:“今日与君立誓,斩尽瀚北宵小!”
所有的压抑仿佛都找到了宣泄口,底下将士们也抽出佩剑,高呼应和道:“斩尽瀚北宵小!”
震耳的呼声围绕在顾暮身边,她站在队列里,有些被动地被这股热浪所感染着。她担心自己的嗓音身形被他人所发现,只能有些无力地学着身边人的模样,舞动起手中的佩剑,可另一只手却是死死攥住藏在宽大外服中的峨眉刺。
一时间担忧胜过了所有,顾暮有些无助的抬起头,朝指挥台上看去。临近中午太阳晒得人发昏,光晕微转,恍惚中她竟在台上看见了顾冀。那人身穿战甲,靠着台上的柱子站着,见顾暮朝自己望来,便像小时候那样做出了个鬼脸。
哥哥的动作间似乎带有不屑,就像是在嘲讽着自己的胆怯。顾暮心中有些不平,低下头来小声嘟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后不管不顾地发出声来,彻底地释放出一直隐忍在心中的不甘。
喊罢后,果真觉着舒爽很多。她扬起眉,想找台上的哥哥炫耀一番,可目光再次扫向指挥台上时,靠在柱子上的身影已然消失。
顾暮望向顾冀方才出现过的那个地方,有些怅然若是的收回佩剑。叶惘之偏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队列中的她,眉眼间的神色顿时柔和下,带着安慰的冲心上人递了个眼神。
誓师结束的后一天,千机营督帅叶惘之率领其旗下士兵四千余人,先行至瑞北交界处。
战争,一触即发。
出城时,队伍路过凤眠楼。顾暮朝楼上看去时,恰有一扇窗被悄然合上。她看着那扇关上的窗,心中顿时空落落的,久久不能回神。
后面的人出声提醒,她也只能抬起步子继续向前走。这时,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乐声,琴音穿过了街上的嘈杂,直直入耳。顾暮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猛然往琴声的源头看去,正是方才的那扇窗。
这曲子不是别的,正是顾暮最喜欢的那首《昭南行》。
再别小竹院,单人匹马走昭南。
莫问乡何处,千山踏尽寻归途。
顾暮听着听着,就湿润了眼眶。她慢下脚上的步子,狠狠拿袖子擦拭掉眼泪。而后望着天空,将后来的泪水憋了回去,她伴着琴声走向更远的远方。
张光炜与叶惘之离开京都后,沈岭便与蒋杰正启程去往岭南,监督偃甲最后的完善工作。临行前,他写了封信寄给江秋。信上只有一句话:若我活着回来,便向你提亲。
江秋收到后拧着信件说不出话来,却是渐渐湿了眼眶。
前往瀚北的路上,叶惘之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张光炜本来走在队伍的中后方,也晃晃悠悠的拽着马绳,从后面走到自家徒弟身侧。他看了眼一脸正色的叶惘之,笑着问道:“昨日我听回来的小兵说,他们的叶督帅开了场誓师大会。”
赤马坐骑一阵低鸣,张光炜忙用力向后拽着缰绳,马随势仰头嗤鼻,行走的步子却平稳下来。老将军伸手拍了拍身边朝自己看来的年轻将领,调侃道:“不错啊你小子,知道鼓动军心了?”
叶惘之闻言,苦笑着摇头道:“师父莫要取笑我了。什么鼓动军心,也就学着顾冀以前的做法,讲几句激励的话罢了。”
提起故人,张光炜怅然的收回手,缓缓道:“从小看着你们长大,三人当中就属他小聪明最多。偏偏同他爹一个性子,遇事轴得很,一旦决定了几头马都拉不回来。”说到此处,他颇显无奈的笑了笑。
叶惘之点点头,带着玩笑的口气开口:“这顾家特有的脾气,我可是了解甚多。”说罢。又正起神色偏头问道:“师父,这几日我总担心瀚北不以常策对敌……我们是否……”
张光炜闻言,也眯起眸子。他拽着缰绳,笑道:“不必忧心,尽心尽力就是。”
酉时,瀚北大帐内是歌舞升平。
多骨尔坐在垫着虎皮的主椅上,一边看着底下的舞女扭动腰肢,一边从桌上的果盘中捡葡萄吃。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帘被猛然掀开。通报兵冲入帐内,跪地禀报道:“报!”
多骨尔仍看着舞蹈并未理会,手指却是一紧,将葡萄捏破。眉头暗暗皱起,身边的侍女连忙上前递过白绢,他顺势接过,缓缓擦拭掉手上的污渍。
待到一曲舞蹈结束,多骨尔才挥手让帐内的舞女退下,而后抬眸道:“说。”
下面人领命回道:“前方发现大瑞来兵,已接近我军最远防线。是否布兵反击?”
坐上人身子前倾,神色严肃,声音却平淡地开口道:“敌方多少人?”
通报兵闻言稍有迟疑,才答道:“据前方来报,只是四千余人。”
多骨尔向后仰去,有些懒散地靠着毛皮垫,又问:“我军多少人?”
士兵昂首看了眼自己的君王,语气中带了几分自豪,高声回道:“仅最远防线,就有两万布兵。”
旁边坐席上的副将扎特拉闻言,朗声大笑。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望着自己的主帅道:“还以为大瑞的新帝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与他老子一个模样,狂妄的可笑。”他转过身来,请战道:“君主不必忧心,仅我一人带兵,就可拿下他们全部。”
多骨尔沉思片刻,抬手制止了那人的言论,说道:“大瑞新帝我们没有过多接触,还是小心为上。明日,我与扎特拉同去防线。”他站起身,目光凛冽,冷哼道:“倒是想看看他们还能演出一场什么大戏。”
叶惘之选择在临水的山后驻扎营帐。此地地形崎岖,易守难攻,又临近山间小溪不惧敌方火攻。连着走了几日的路,顾暮小腿都有些肿了。她听到驻扎营地的消息后,心中一直绷着的弦顿时放松了些。就想赶紧找人同帐安顿下来,而后什么都不想,就好好的睡上一觉。
谁知刚找到缺人的营帐,就看见队伍前一人正直冲着自己招手。她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连忙忍下疲惫,快步跑上前去。
冲她招手的是位中年汉子,见顾暮来了,便朝主营帐的方向指了指,说道:“叶牧是吧,张监军方才让你去主营帐找他。”
顾暮连连点头应了,又转了方向前往主营。掀开帐帘后,她停下了步子,帐内只有背对着自己的叶惘之,哪里有张监军的身影?
将那人的身影小心翼翼的收入心间,等到看够了,她才舍得进入帐内,小声开口道:“不知张监军找我有何事?”
叶惘之闻声放下手中的竹简,回过头来,冲顾暮莞尔招手道:“师父去布置指挥帐了。来,过来歇歇脚。”
顾暮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将腿伸直而后慢慢地晃动着,缓解腿上的疲惫。她转头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有些吃惊地发现在两张床位后,还有一个被小木板隔起的小床位。
叶惘之见她怔怔地望着那张小铺不出声,便出声解答道:“这张铺子是你的。上次出征没准备妥当,这次有了经验便好了许多。”
脑中瞬间穿过许多想法,担忧却是压过了感动。顾暮黛眉轻蹙,问道:“这般做,不会影响其他将士们吗?若是有人发现通铺少了一人,怎么办?”
“就说商讨过晚,就留在主帐休息了。”顾暮回过头去,张光炜正解着手上的软甲走进帐内,补充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可别顾虑这么多。”
如此,顾暮便不再纠结,夜晚就留在了主帐内。
帐外虫鸣渐渐,身体虽是疲惫至极,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怕翻身吵到叶惘之他们,顾暮只能僵着身子,仰面躺在床铺上,望着帐顶发呆。
夜色愈沉,帐内响起低低的呼噜声。没由来的,伴着一声鸦鸣,顾暮猛然一阵心怵。她咬紧嘴唇,慢慢翻了个身,低声喊道:“惘之?”
木板对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回应。
顾暮以为对方已经熟睡,便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她长叹了口气,刚想翻身躺平,却在回眸时看见木板前伸出一只手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她将手放入那人的掌心中,一颗心竟然就这样平静下来。她任由对方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自己,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
顾暮仰面躺在床上,将腰间的薄被重新拉好,轻声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