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骨尔坐在马上,眯起眼看着前方。大瑞能接战书,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出于好奇,这次的约战他亲自出征,想看看对方究竟还能整出些什么花样。
等了有一段时间,却还没有敌方的动静。身边的副将勒马上前,问道:“君主,是否派兵前往查探?”
前方风沙扬起,日出的光逐渐洒向地面。多骨尔垂眸望向地上,抬手否定了那人的提议。他这次约战,并未带多少兵来。扎特齐对于上次中途休兵之事耿耿于怀,多次朝自己请战希望能乘胜追击,将大瑞先行军一举打灭。
可多骨尔却不喜这么快将就结束这场战斗。在他心中,早就将残败的大瑞先行军当做是爪下老鼠,时不时地逗弄一番。既然已是颗对方不要的弃子,那留与他玩玩又有何妨?
正想着出神,前方有马蹄声传来。库木江微微一怔,而后对转过头来,对身边人说道:“君主,他们来了。”
多骨尔轻轻‘嗯’了声,昂首看着大瑞的先行军走到约战处。敌方剩下的仅不足一千人,可队列排的倒是整齐。
张光炜与李虎一左一右地走在队伍前面,走在二人中间的那位,多骨尔也没细看,想必只是个被临时拉来充数的小兵而已。
顾暮穿着叶惘之的战甲坐在马上,一眼望去,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厚重的甲片压得两个肩膀生疼,可她仍是咬牙挺直了脊梁骨,手心上的汗却将握着的缰绳都浸个半湿。
身边的张光炜状似无意地朝顾暮瞥了一眼,眸色便是一沉。他复转过眸来,十指死死扣住手中的长枪,抬眸望向对面的多尔骨,说道:“如此寻常的约战,怎么还能惊动瀚北君主?”
多骨尔闻言,眸色一凛,朗声回道:“张监军这几日辛苦,能接战书着实出乎瀚北的意料。”
说到此处,便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等对方领命驱马上前,他才开口道:“瀚北向来注重礼仪,好战士自然得配好对手。张监军,请战吧!”
对方一言一行中似乎都给足了张光炜面子,可出战的却是个高瘦的普通战士。老将军冷哼一声,马镫一蹬就想出阵杀敌。可还没等他扬起长枪,就被身边人伸手拦住。顾暮拽着缰绳走到前方,双眼直视着敌方君主,道:“如此小敌,何用监军出战?我来便是!”
说罢,她从腰间拔出佩剑,双腿猛然夹住马腹,随着一阵嘶鸣,就朝对方攻去。瀚北出战的那位明显一愣,还没等完全反应过来,那剑已是直直刺向自己。他只来得及拔剑躲避,剑尖碰上剑身,震得他虎口一痛,险些将武器脱手。
瀚北那方显然没能想到大瑞冒顶督帅的会是个女子,多骨尔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他双唇抿紧,看着前方二人的交锋。可几回合下来,出战的士兵竟被区区一个女子给斩落马下。
多骨尔眸间映出对方胜利之后的笑容,心里却渐渐生出几分不屑来。他厌恶这种没由来的自信,弱者本就该乖乖臣服。
多骨尔嗤鼻一声,抬手朝前摆了摆。身后的战士们懂了意思,从他身后策马而去。刚沉浸在攻敌成功喜悦中的顾暮,还没来得及发布示令,就听见身后张光炜高声道:“大瑞的战士们,随我杀!”
一时间马蹄声响起,双方兵刃相交,刹那间尘土飞扬,刀剑相撞的声音充斥着整块土地。感受到刀风划过脸庞,顾暮忙回过神来,蹙紧眉头,挥剑展开新一轮的攻击。
大瑞的战士们拼死相博,发出震天的怒吼,一时间竟将休养多日的敌军打退不少。呐喊战斗拼搏,他们将所有的不甘心都撒在战场之上。库木江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起,他不觉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君主。多骨尔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仿佛只是在看着一场闹剧。
瀚北的攻势来了一波又一波,可就是打不灭大瑞的先行军。
只要有一刻松懈,他们便会立马反扑上来,不计后果地与新上来的瀚北队伍相斗。地面被战士的鲜血染红,与天上的朝阳相映衬,便成了一曲悲歌。
这场游戏玩得太久,多骨尔终于是失去了耐心。
他转过头来,对身边的库木江吩咐了句。休息的号角忽地吹响,战场上的瀚北兵纷纷撤退,后面的弓兵走上前来,拉起弓箭指向场上无处可退的大瑞士兵们。
“放箭!”随着一声令下,箭雨飞至,大瑞士兵瞬间倒下不少。张光炜咬牙挥动长枪,抵挡箭雨的攻击,可身上却还是新增了伤。李虎扯过一个没来及的撤退的瀚北兵挡在身前,缓步向后撤退着。
顾暮的头盔早已在战斗中丢失,她发丝凌乱,脸上还有被飞箭划过的血痕。双臂已是麻木,仿佛感觉自己的灵魂已是飘忽出体外,体力几乎用尽,她在口中隐隐尝到了血腥味。
这条路像是黑到了尽头,一丝光都看不见。
在箭雨的攻击后,瀚北的兵队又临阵前,这次的兵力却明显胜过前面几回。多骨尔看着那道在拼命厮杀的身影,微微昂首,朝身边人伸出了手。对方领命,将弓箭双手呈上。多骨尔将其接过,拉弓引箭,眯起望向拼杀中的顾暮。
薄唇轻启,他冷哼道:“甚是无趣。”
说罢,手指松开,箭带着风声直直朝那人而去。
顾暮挥舞长剑的手猛然顿住,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都震退几步,握着剑顿时脱手而去,剑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冲上来的瀚北士兵趁着这个机会,往她肩上又砍一剑。双腿一下就失去了力气,那一剑将她压得跪倒在地。
碎裂的甲片卡在肉里,血渐渐低落在地上,形成了小小的洼。乌云逐渐遮挡住太阳,天渐渐暗沉下来。
身上的热量似乎随着阳光的退去而消散了,她只觉得冷。
恍惚间,有一只手朝自己伸来。顾暮强撑着抬眸望去,她先是看见那手掌上的薄茧,而后就才看清逆光站在面前的顾如烈。那人收起了记忆中的严肃,第一次冲自己温和地笑了,他道:“丫头,回家吧。”
周遭的厮杀声都变得模糊,顾暮脑中只回荡着爹爹的声音。疼痛寒冷疲惫,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她已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是缓缓将自己带着血污的手放入那人的掌心中。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下,冰冷地滴在顾暮脸上。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无法再去顾及其他。顾暮望着爹爹的脸,恍惚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只来得及匆匆说上一句:“爹爹,我好累。”就合上眼,沉沉睡去。
秋风刮过,吹起了临安居前的落叶。泛黄的叶子大都随着风远去了,只有些少停在空落着的秋千上,不舍得离去。
空中的雨点逐渐变大,落在地上便与战士们的鲜血融为一体。
瀚北的军队已经撤离,留下的皆是一片尸骨。
李虎躺在其中,渐渐被冰冷的雨水弄醒。他慢慢睁开眼,视线因雨水变得模糊。身体却异常沉重,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的乌云,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身上的伤口碰着水,带来阵阵疼痛,可偏偏是这痛感让李虎逐渐认清情况。他连着轻咳了几声,才曲起手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偏过头朝四周看去。
可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便崩溃了。入目皆是自己同袍的尸体,张光炜垂着头,手中还握着那杆长枪。长枪扎在地上,撑起了他大半个身子,血水一股股地顺着他的战袍留下,缓缓融入了血河中。
李虎两只腿抖得厉害,站起后又摔了几跤。
他不相信,便走到一个人一个人面前去叫他们的名字,试图将自己的战友从梦中唤醒。脸上湿漉漉的,已是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了,他匆匆抹了把脸,便又回到尸体中去找寻任何一个存活的可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传来马掌踏过泥泞的声音。李虎不知是敌是友,却也没用力气再去上前查看,事到如今他宁愿与同袍们席地而眠。马蹄声渐近,最终在前方停了下来。隔着雨帘,他看到来朝自己奔来的大瑞援军,也看见了坐在马上一脸沉痛的杜思齐。
压抑的情感终于是控住不住了,李虎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浑身是抑制不住地颤抖,声音中满是悲痛,哭喊道:“张监军,援兵来了!援军来了啊……”
当天回到营帐,李虎裹着毯子坐在凳子上,他低着头身子还在颤抖着。杜思齐卷着风从帐外进来,守在帐内的士兵看见了,便双手递过伤亡名单。他接过来,一行一行的往下看去,脸色越来越沉。
目光停留在名单的最后一行,杜思齐蹙起眉头。他看了眼低着头的李虎,犹豫了下,还是出声问道:“你们叶督帅呢?”
李虎闷声答道:“他上了战场,没能回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往常一样,可手指却是扣紧了手中的陶杯。
杜思齐闻言,眸子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不易察觉地悲伤来。他缓缓叹气,将名单仔细叠好交换给方才的士兵,而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