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江南一片好风光。
水渠穿过两旁的青瓦白墙,载着过往的游人归来。船夫将乌篷船停在岸边,回头招呼道:“公子,地方到了。”
话音刚落,从船舱内探出只手来,指尖还捏着二两银钱。
船夫见状赶忙伸手接过,喜笑颜开道:“呦这么多啊,不愧是京都来的公子,出手就是阔气。”
蒋杰正向来对这些个奉承话不感冒,三步并做两步跳下了船。他抬头眯眼瞧了瞧太阳,舒展着身子伸了个懒腰。从京都到江南好赶慢赶也得费个三五天,他陆路水路的转了几次,才终于到了宛莲说过的江南。
码头周边尽是些小商贩,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两岸的屋檐上挂着红灯笼,墙边的石砖还泛着青苔。许是前几日下了雨,空气中散着些湿气,是好一番烟雨江南。
蒋杰正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身子里剩余的那些硝烟味给散了个干净。
已是过去了许久,也不知宛莲那丫头现在如何了。
蒋杰正思之至此,眼前又浮现出宛莲的笑来,他低下头来,竟是跟着记忆中的人一起莞尔。
好不容易来了江南,自是要好好逛逛的。
蒋杰正从怀中掏出张绢纸来,上面记录的都是宛莲曾在来信中说过的地方。指尖一行行划过上面的记录,最终在‘玲珑阁’三字上轻点了点。
宛莲说过这玲珑阁的小食口味最佳,这舟马劳顿,蒋杰正也确实有些饿了。他正正衣衫,将手随意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提步就朝往前方的街市走去。
商户们一家连着一家,竟是让蒋杰正看迷了眼。他缓下脚步抬起头来,挨个看过去,嘴里还小声念叨着:“李记绸坊,季氏书局,这起的都是些啥名啊……”
蒋杰正挠挠后颈,两条眉毛纠起,脸上逐渐显出苦闷神色。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正当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蒋杰正眸子蓦然怔住,一时竟是不敢转过身去,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向后听着。
“已是给了最低价,你怎么还在这找茬?你要是不愿意买,就赶紧走,别站在这儿挡着我做生意!”这咋咋呼呼的语气,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一颗心瞬间就平静下来,而后便是充斥着欢喜。蒋杰正闷头笑了,心想自己可真是傻,哪里还用找什么故人的痕迹,故人不就在身后嘛?
他转过身来,抱起手,歪头看着住在心上的小姑娘。
宛莲比起过去成熟了许多,五官渐渐长开,杏眼朱唇,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土丫头了。她穿着粉黄色的小襦裙,双手撑在柜案上,满是气恼地呛着面前人。那人显然没料到这位瘦小的姑娘竟会这般泼辣,一时竟是磕磕碰碰地什么话也接不上。
宛莲见状暗自翻了个白眼,跨步出去,将那汉子使劲向外推:“你赶紧走,不然我就喊人了啊!”
街对面的蒋杰正听见这话,却是‘噗嗤’一声笑开了。
果真听见那人嚷嚷着问道:“就你这小丫头,能喊什么?”
宛莲满脸的不耐烦,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给:“再不走我就喊非礼了,看你还好不好意思呆在这儿!”
那汉子急得赤头白脸,手指头点啊点地颤抖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
宛莲打了‘胜仗’,昂首挺胸地走回了铺子前。她重新在货台前坐下,一只手拿着杯子连喝了几口水,另一只手还在摇啊摇的扇着风。
蒋杰正以拳掩唇轻咳了两声,他抬步跨入店内,曲起手指在台上扣了扣。
宛莲以为方才个烦人鬼又回来了,便是蹙紧眉头,嚷嚷出声:“诶,你这人是不是不知好……”她抬起头来,话就说不去了,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笑颜,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蒋……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岁月走过的痕迹。
蒋杰正只觉得眼眶泛潮,忙是笑着调侃道:“你这般脾气,做生意得亏不少钱吧?”
宛莲知晓他说得何事,便是揪着衣角,嘟嘟囔囔地开了口:“反正又不是我的店,我做得开心就行。”
蒋杰正颇为赞同地努努嘴,耸肩道:“好久没见了,我难得来一次江南,李姑娘不带着走走?”
被这么一提,宛莲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忙站起身,从一旁的货柜便拿出伞,回首招呼道:“阿南,你且帮我看着店,若老板问起,说我有事出去得出去一趟。”
店内收拾货物的男孩,闻声答应道:“知道了,莲儿姐。”
宛莲回过头来,冲蒋杰正眨眨眼,莞尔道:“走吧,蒋公子?”
蒋杰正咧嘴笑得灿烂,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宛莲见状,着实忍不住笑,她提起眼角瞄了眼身边人,径直打开了纸伞朝外走去。
蒋杰正这里的第一顿饭,是宛莲请的。
这丫头像是要江南所有的美食都给展示出来,大大小小的菜点满了一桌。蒋杰正也不客气,又问店家要了两壶酒,专心吃起菜来。
过往的事,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饭后,蒋杰正歪头用指尖绕着酒杯玩,哼起曾经听过的小调来。
宛莲本是愁着无从搭话,听出曲调便是眸色一喜,匆匆开口道:“你也听过这曲子?”
蒋杰正手上动作一顿,扬起眉来,问:“也记不清是在哪里听过的了。怎么?难不成这曲子还有一番故事?”
宛莲直点头,朝前凑了凑身子,兴冲冲地解释道:“这首曲叫《昭南行》,是从京都凤眠楼里传出的谱子。这些天江南的歌姬们都在学着弹,哪里还有人不晓得这个?”
说起京都,宛莲不觉稍稍压低了眉头,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顾姑娘……还好吗?”
蒋杰正顿时红了眼眶,喉头轻动,忍下奔涌而上的痛苦,他却是转过头来,咧唇笑道:“你家顾姑娘嫁给叶惘之啦。”
“真的嘛!”宛莲高兴坏了,小脸红扑扑的,紧接着询问:“叶公子这么喜欢顾姑娘,婚礼排场一定很热闹吧。”
蒋杰正笑得眯起了眼,他张开双手,动作中满是夸张,扬声道:“那场面岂止是热闹,吹吹打打的闹了一条街,光是随队的花童就好几对。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是去祭河神呢。”
宛莲‘噗嗤’一声笑开了,眼神中尽是高兴的神色,她双手在胸前交握,连着说了好几句‘真好。’蒋杰正再也无法克制住情绪,悄悄偏过头去,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宛莲独自兴奋了会,才亮着眸子抬起头来,抿唇问道:“那你呢?之后还走吗?”
蒋杰正为自己新添了一杯酒,抬起手来轻抿了口,垂眸道:“歇个几日,我想再往南走一走。”
宛莲稍稍怔住,唇角不自觉地收起,她别开眼神,浅浅地点了点头:“嗯。”
蒋杰正见状却是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莞尔道:“你想要什么?我回来的时候带给你。”
这般说,他还是会回来的……宛莲微微摇了摇头,心却是一片温暖。
蒋杰正在江南呆了没几日,又收拾好东西动身出发。
临走时,宛莲站在渡口来送他。
蒋杰正见这小丫头红了眼眶,一副要哭的模样,便是率先启唇道:“土丫头这是舍不得我呀?”
宛莲气得拿脚蹬他,催促着他快些走。可待到船远行而去,宛莲却是迎风站在渡口久久不愿离去。
隔了一月,蒋杰正又回到了江南,还大包小包地带了很多吃的。
宛莲很是高兴,将这些个吃食都分了些给老板娘。那人误会了意思,还夸蒋杰正是位好夫婿。宛莲听着羞红了脸,却也没有反驳。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过了几月,蒋杰正带着礼物与信件敲开了宛莲的门。
他急切地从包裹中将物件取出,兴高采烈地展示给宛莲看。宛莲瞧着有趣,便是好奇问:“看你这么宝贝,这东西是送给谁的?”
蒋杰正‘砰’地一下坐在凳子上,急匆匆地抽出张信纸,边写边道:“是我军中的兄弟,他后天大婚,我得赶着时间将礼物送过去。”
宛莲不识字,也不晓得什么军中兄弟,只得站在一旁挑弄着烛芯,将光弄得更亮些。
蒋杰正飞快地写完信,拿着浆糊封了信封口,他扯了扯宛莲的衣袖,指着牛皮纸的某处道:“你在这儿留个标记,这礼物就算是咱两一起送的了。”
宛莲一怔,愣愣问:“为什么?”
“这哪用问什么原因?”蒋杰正闷头将笔塞到她手里,“就因为我喜欢,行不行?”
宛莲心跳漏了两拍,双颊微红,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了朵小莲花。
蒋杰正见着画完,双手又是一番折腾就将礼物包好,他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赶:“我先把东西给寄了,你等着我啊。”他话还没说完,人已是出了门。
宛莲站在原地,她看着敞开的大门,抬手抚向胸口,回味着方才的触动。
又是一年春天,蒋杰正收拾好行囊再次准备远行。
临行前,他见宛莲也背着个包袱,便是好奇问:“你带着这些东西做什么?别都是给我的吧……”
宛莲轻咳两声,眸中闪着星光,扬声说:“我辞了职,想同你一起去,你愿不愿意?”
蒋杰正愣了几秒却是再也掩饰不住笑意,他指了指身后的船,笑得灿烂:“这不巧了,里面正好还多个位置。”
宛莲也不回话,径直将肩上的包裹放入蒋杰正手中。小姑娘三步并做两步跳上了船,与那船夫又是一番交谈。
蒋杰正垂眸望着怀中的行囊,一颗心就此安定了下来。从此江湖路远,有一人相伴于身侧,便是再也不怕孤单了吧。
正当想着,就听得船夫一声吆喝:“公子,要出发嘞!”
蒋杰正闻声转过头,正好看见宛莲的笑脸,他便是跟着笑了,爽朗答道:“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