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蓝玉烟听到的那声巨响，的确是洞里出了问题。
周为水在砍断三尺的暗丝之后，正打算坐下缓口气，右眼皮跳个不停。她到底是不放心，站起来往里走，三尺到头处往右拐就进了一洞，这是第四个洞。
后脚跟刚才跟上前脚走进洞去，背后的洞口忽然发出沙沙声，周为水转身一抬头，洞口上方落下一道石墙。石墙落地把地上的千年灰土卷起数丈高，她被呛得嗽还没咳出来，就被这石墙巨大的震力震得连连后退，几乎脚不着地半仰着身体后移，她眼疾手快地将剑扎在地上，这才止住了。周为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他娘的有鬼！”周为水破罐子破摔地坐在地上，这是她摔倒后的第一个反应。随着尘土落地，她将要蹦出来的心也回归原处，快炸的肺慢慢地趋于正常。她现在开始不安了，还带着丝丝懊悔，“现在是真的出不去了……”
这几个洞以来，唯一不变的是朱砂石的火光，好像这些破石头永远烧不尽一样，冷酷无情的火焰不时地摆两下头，像是在看周为水的笑话，又像是在同情这个瘦成骨架的小姑娘。
她原本高高束起的长发，现在已经自肩散落下来，至腰间而止——刚才一根暗丝削断了她绑头发的丝带。头发散在背后，背影已经看不到腰了，方才扬起的灰尘不少落到她的发丝上不肯走了，在朱砂石的火光的照射下，似灭似绚地闪着，烈日下的碎金屑一般耀眼。
眼下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继续往里走，尽管再走下去可能是条死路。
周为水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倒霉，两个人躲在灌木丛里，自己怎么就掉下来了，在第一个洞里为什么要往里走。而雁过寒潭无影，已行之事不可追，后悔无济于事，反而会徒添烦恼。
她索性靠着洞壁，在地上坐了半响，脑子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外面：魏道之受了重伤是生是死？柯照连死了没？花应会来找她吗？
这冰冷的地逼得她站起来往里走，走到洞的正中间，忽而一声哭腔从里面传来。
世间南腔北调唱法多有不同，可要表达的情感却别无二致，无非是惋容颜叹仕途悼别离……戏曲多以悲调为主，喜调也有，却不及悲调引人入胜。周为水听不出来是喜是悲，在她听来，大抵都像是在哭，不同点是有人哭得直烈，有人哭得委婉。
她没走上前一步，那哭腔便更大一分，终于在她转进第五个洞口处戛然而止。
周为水不由地半捂着嘴，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实际上她的脚也已经向后踏了半步，悬在半空中。吸了一口气还没吐出去，她就觉得有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往里吸，她试图挣扎着调动自己的内息来抵挡这强大的外来力，但是无济于事。她就像是只风筝，被线拉了过去。
第五个洞与前几个的窄而长不同，这个洞是比较宽敞的，而且里面更亮。
周为水被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拉进洞中间，她眼睛半闭着还没完全睁开，自己就插秧似的，杵在一块空地处，还被点了穴，动弹不得。拉她的那个人退回到自己坐着的那个坑上。
周为水眨了半天的眼，伸手挑开搭在额头和眼睛处的碎长发，双手往后一攥，将炸开花的头发稍稍固定一下，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是人是鬼？”
“你问我吗？”那人眯着眼，身形如磐石般一动不动，“我是人还是鬼？我是人，哦不，我是鬼，不不不……”
周为水不敢应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发疯，一会挠头一会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她在掉下这破洞之前，明明亲眼看到柯照连被魏道之……
“柯，老鬼？”周为水颤颤巍巍地试探道，“斗胆问前辈是何人？”
“哦对！我是鬼！”柯照连仰天大笑起来，“我是鬼！我不是人！哈哈哈……”
周为水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毛孔不停地冒冷汗，想到那个要挖她眼睛的饕餮老鬼。脑子里忽然闪出一道灵光，将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恐惧压下去，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柯照连身形一闪，跃到她面前，身形佝偻还没有周为水高。柯照连仰起头，对她的脸看了一圈，答非所问：“小姑娘生得好生俊俏呀。”
周为水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微微后倾，眼睛向下瞥着柯照连，咬了咬牙，冷声道：“你白天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
“啊？”柯照连再次退回自己那个鸡窝似的坑里，掰起手指数了起来，“我在这洞里住了一二三……数不清多少年了，我在外面的时候，你小姑娘恐怕还没出生呢！”
“你是说，你在这洞里呆了几十年！”周为水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恐怕是真见鬼了。
“几十年么？”柯照连脑袋画着圈，“哎呦，不记得了。小姑娘眼睛生得真好看。”
周为水心里凉了大半截，完了，不管是人是鬼，都看上她的眼睛了！她这才看到柯照连的眼睛的确瞎了一个，她的嘴丝毫不求饶，“你少在这装疯卖傻，你今天白天还在江临城中杀人纵火！”
周为水说这话自己心里都没底气，她不断调动内息，试图冲破被点的穴道。
“别挣扎，省点力。”柯照连冷笑着讽刺道，“我啊？我好像去过江临城，哎呦，头疼，半瞎子眼神不太好，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周为水眼睛四下转了转，“你人在这死洞里，从哪看到下雪的？”
“我瞎猜的，嘿嘿，”柯照连道，“我算着日子应当下雪了。”
周为水：“……”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一个活人。”柯照连提起破得不成样子的袖子，半掩着面，恰巧遮住了那只瞎了的眼，再次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周为水听得难受，听到这么个老大爷哭，她自己竟也有些鼻子酸。
世间无情之物数不胜数，最无情的莫过于时过境迁，英雄迟暮。英雄尚且会老去，那些无名之辈从生到死，一生几十载，只道无人问津。
柯照连的哀嚎声不知何时停下来的，周为水还站在那里，她始终在运气，现在感觉手指可以动了。她想跟柯照连拖延时间，争取一点是一点，这老鬼精神不太正常，不是真疯就是装疯，不过哪一种都阻挡不了他的血菩提掌与强劲的内息。
“小姑娘吆，”他慢慢站起来，一股阴柔的腔调慢慢地唱了出来，“天黑了，不要在外面乱跑，爹娘在家等着呢……”
周为水瞬间感到背后一凉，尽管厚如披风般的头发挡住了她整个后背，她冷冷地道：“没家，没爹娘，没人等。”
柯照连几乎脚不着地地飘到了周为水面前，再次仰头端详着她的脸，继而独眼闭上，随后猛地睁开，一手自背后猛然抓上来。他的指甲有几寸长，有的还断掉半截，周为水眼见着指甲就要扎进了她的眼睛，瞳孔骤缩，指甲在她眼前无放大。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感到腰间被一道恰到好处的力道挽过去，吸半口气的时间内感到自己被抛到了半空中。她睁开眼，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一脚半蹲在地上，另一条腿向侧边扫过去，捞了个空。
“借你的剑一用。”耳畔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她撇过去，蓝玉烟已经捡起来剑，一剑向柯照连刺了过去。
“当心！”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柯照连一掌拍过来，就在蓝玉烟的剑要刺到他手掌的时候，他的手掌沿着一个诡异的线路闪开了，而他的人同时也闪到了蓝玉烟的身后。蓝玉烟在剑刺向他的时候，保留了一些力道，以便用剑的灵活，从而防止留下把柄被人一击毙命。
蓝玉烟脚往地上轻轻一点，身轻如燕地向后转过去，手腕一挑将剑横在胸前，不偏不倚地挡住了柯照连抓过来的手掌。柯照连稍稍发力，他连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洞壁上。
一声低沉的碰撞声传入周为水的耳朵，她下意识皱了下眉，来不及反应，手掌微绷向柯照连的后背拍去。柯照连头也不回地伸出一只手，正好接上了周为水的那一掌。周为水的胳膊肘被震得一弯，整个人也向后移了去，退了三四步后双腿一发力，一掌再次劈头盖脸地向柯照连拍去。
柯照连反手挡住周为水先前那一掌的同时，按着蓝玉烟的那只手稍有些松动，蓝玉烟趁机向侧面闪开，摆脱了他的控制。
“啊……呀……”柯照连声音越来越尖地叫了起来，他没有去接周为水的那一掌，反倒是退到了自己的坑里，周为水扑了个空，正要上前攻击，被蓝玉烟一把拉了回去。蓝玉烟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命了？”
周为水用力一摆，挣脱了被他拽着的手臂，“你怎么在这？”
“我……”蓝玉烟正准备瞎说一通，却被柯照连打断了，正好解围。
“今天我这洞可热闹咯！”柯照连时而做个鬼脸，时而双手掩面，猝不及防地冒出一句半正常的话，“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们是谁？”
蓝玉烟向前迈了一小步，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在身侧，正好将周为水护在身后。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似笑非笑道：“我二人途经此地，要去东边，不巧迷了路，又不幸误打误撞掉进了洞里，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原谅。”
“哼，我看不然。”柯照连强行瞪大了唯一的那只眼，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顿了片刻，“你说你们要去东边？”
“奉家师之命下山历练，现在该回去了。”蓝玉烟道：“不然老人家该出门找人了。”
周为水看了两眼柯照连，随后的目光全然落在蓝玉烟身上，她此刻不能多说话，脑子总归能思考的，她忽然感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废柴，甚至还有几分变幻莫测。
“几十年间没人来过这里，你们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柯照连声音越来越低，周为水随着蓝玉烟的步伐，慢慢地向旁边一步一顿地移。
柯照连骤然起身，尽管洞中仅有朱砂石微弱的光，却能看到柯照连眼睛布满了血丝，手掌变化莫测地在四周群魔乱舞地挥动着。
他要发动血菩提掌！
“快跑！”蓝玉烟低喝道，一把拉住周为水就朝他方才进来的方向跑去。
其实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却走了好像有半辈子那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