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暮的语气无悲无喜,却是格外坚定。
叶惘之听罢,心疼的更加厉害。他自知无法劝阻面前人,便垂眸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顾暮并未回话,垂在身侧地手止不住颤抖,她抬步向前走去。脚下的步子有些不稳,鹅黄的身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瘦弱。叶惘之眉梢暗暗蹙起,他掩下眸间的悲痛,缓步跟在那人身后。
黑云压在城头,阳光被云层死死捂住。
平日的热闹的京都,此时却收起了所有的温度。这城中仿佛是一片死寂,冰冷的可怕。高楼上的物什被简陋的束着,绳上是尽是斑斑血迹。
就这般,没有任何遮拦地硬生生地映在顾暮眼中。
从她站的地方到城门底下,只有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可顾暮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
她仰起头,望向城楼上那双未合起的眼时,竟是忽的一下就笑。可笑着笑着,泪水就染湿了脸颊。
叛国?可真是个好罪名,连个缓和的余地都不给。
若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爹爹还会选择为如今的陛下出征御敌吗……
顾暮想了许久去想,是怎么也想不爹爹的回答。照着爹爹以往的性子,自己若是将这个问题直面问出,定会遭上好一番骂。可如今她无论再犯什么过错,或是再取得什么成果,爹爹都不能再关切自己了。
尖锐的疼痛又蔓延在心口,连吞咽的口水都是苦涩的。
顾暮想大声的哭喊,想将自己的悲痛全部宣泄,可身体就像是被冻住一般,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呆望着高楼上的悬挂,喃喃开口道:“爹爹,小暮回来了。”
楼上人自是无法回答,耳畔除了落叶地摩擦声再无其他。
“爹爹别不理小暮,是不是小暮又惹爹爹生气了?”她仿佛是不解为何等不到应答,复又怔怔的开了口,语气中竟有些慌乱:“爹爹放心,我以后不向外跑了。只安心的待在家里,好好读书不出去玩闹了。”
“爹说好不好?”
天色愈沉,大雨将至。
顾暮已是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仍是絮叨的说着。叶惘之站在她身后,眸间担忧更甚。他看着顾暮愣愣的转过头去,痴痴地对向另一边。
顾暮又朝前走了几步,盯着楼上人不松眸,语气几近是哀求:“哥哥不要再与我玩闹了,快同我说句话吧。”她如同是一个被遗落在陌生之地的孩童,四周亲人尽无,是拼了命的呼唤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楼上静悄悄的,天空已开始落下小雨。雨点砸在地上,留下了小小的水印。
顾暮不舍得放弃,便抬手狠狠擦了下眼泪,回首说道:“惘之,下雨了。我们,将爹爹和哥哥带回家好不好……”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此时听来忍不住叫人落泪。
叶惘之抬眼望了眼城楼,他看着昔日的长辈和友人,终是恨恨偏过头去。连自己都是如此心如刀绞,更何况是顾暮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揽在顾暮的肩头,沉默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姑娘虽扯着笑,却是满面的泪痕。她没有期待于身后人的回答,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沾湿了衣襟。
叶惘之不忍心看,更是不忍心劝阻。
顾暮望着楼上人的眉眼,像是要把二人的容貌深刻于心上。唇被咬的见了血色,她却像是没察觉到唇上的腥甜一般,更用劲地咬着。
如此简单的疼痛,却是敌不上心中半分。
突然来了道劲风,风将城楼上挂着的两颗脑袋吹得微微晃动。不知什么伴着落雨从楼上滴落,不偏不巧地滴在顾暮脸上。
冰冷的触感把那姑娘激地彻身一颤,她伸出手将脸上的液体擦去,缓缓放到眼前。
指尖上的鲜红顿时刺入顾暮的眸间,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她猛然跪倒在地,放肆哭泣着。
哭声由小变大,宛若是小兽悲鸣。
叶惘之蹲下身来,双手捧起姑娘的脸。那抹红色正巧落在顾暮的泪痣处,随着泪水向下滑落,如同是哭出的血。
大雨不打招呼的滂沱而至,瞬间夺去了顾暮所有的力量,她身子一歪竟昏倒过去。
叶惘之身体前倾赶在顾暮倒地之前,将她揽入怀中。他望着怀中人苍白的脸,抬手替她轻轻抹去脸上的红色。
雨势越发得大,冲刷在石板路上。
叶望之用外衣遮挡住顾暮的脸,最后望了一眼城楼的方向,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踏入京都城。
这场雨是孕育了好久,下得尤其激烈。
雨点打在雕花窗上,发出杂乱而有力的雨声。叶宏殊伸手挑起竹帘的一端,侧着头望向院内那盆兰花。
兰花青绿色的叶子在雨水的鞭挞下抬不起头来。原本精致的花朵也被雨点打得失了神色,一副惨淡模样。
老丞相背起手,眉宇间渐渐多了份沉痛。那兰花是顾如烈托人送的,说是个难得的品种,那人无心打理这些花草,便赠将之与自己。如今老友不再,花草于雨中受难,事至如今,直叫人叹息。
叶宏殊思至此处,心中的悲伤更甚。他无心再关注那些院内物件,缓缓垂手放下竹帘,抬步走回书案前。
站在书桌旁的叶夫人见此,便上前替相公拉开凳子。她暗蹙起眉头,嘴唇轻抿,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出自己的担忧。
叶宏殊朝身边瞥去,询问道:“夫人有何想说的?”
叶夫人闻言,将双手握于身前,带着几分犹豫开口道:“之前我算过了日子,惘之与顾家姑娘许是在这几日回到京都。城楼上的首级才刚刚示众,若让顾家的小姑娘看见了,那岂不是……”
她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却在看见叶宏殊抬手制止时,垂眸停下了话语。
“夫人多虑了。早在顾兄获罪之时,我便同惘之寄了家书,叫他晚些时日再回京都。”叶宏殊抬手扶额,双眼望着桌上的棋盘,盘上是一局未下完的棋。
对方闻言蹙起的眉头稍稍放松,可脸上的担忧并未消失。她看着扶额思考的丈夫,双唇微启却又别过脸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宛莲何时回来”叶宏殊沉声问道。
叶夫人一愣,连忙出声回道“明日就该回来了。”
扶额的人听罢,神色才稍有缓和,点头道:“让李管家收拾间屋子。等惘之他们回到京都,直接将顾暮接来府上住。
身边人听罢,忙应声表示知晓。
叶宏殊望着那盘棋局,头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蹙紧眉头,双唇紧闭,复又哑着声音道:“你就且出去罢。”
叶夫人知晓丈夫心中苦楚,便领着周围服侍的侍女就走出门去。脚刚踏出门槛,就听得身后传来落子的声音。
她悄然垂眸,替屋内人掩好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叶宏殊一人,窗外的雨声衬着屋内格外安静。
烛灯在桌案的一侧点亮,在桌面上留下温暖的光晕。叶宏殊闭眼沉思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开眼来。他再一次望向桌上的残局,从棋局上捏起一粒白子,而眼前的棋盘上却逐渐浮现出顾如烈临别时的场景。
手指蓦然一松,白玉棋子便从棋盘上滚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如烈与叶宏殊是少年时期的同窗,与当朝左相杜且及同为湘竹书院的学子。三人虽是自小一起读书,但性格上却是相差太多。顾如烈从小风风火火又擅长武术,长大后便入朝当了武官。叶宏殊则在读书上很有天赋,是那届文试的状元,之后也是顺利走上仕途。
可杜且及却是性格沉闷不喜说话,前后考了三次才成功当上个县官。离开湘竹书院后,杜且及忙于准备下一次的科举,便很少再与二人有所交集。
年少同窗的三人,如今还能说得上话的也只剩下了顾如烈和叶宏殊。二人在官场上虽是一武一文,却有着相同的政治抱负,关系自然是愈加亲密。顾如烈每次都出征前都习惯来叶宏殊府上下一盘棋,说是赢了就能讨个好的彩头。
那日的出征似与以往并无诧异,顾如烈照常来府上讨棋。顾冀执剑守在屋外,等着传报兵的到来。叶宏殊瞥了眼天色,而后抬手落了步杀招。桌案边的将军见此,抚着下巴的手顿时定住,颇显苦恼地说道:“子阁兄,你这步棋走得好生无趣。”
顾如烈望着那棋局,是满脸的愁色。他思索了半天也能子落下,便忍不住出声道:“都是这么些年的好友了,怎么还不肯在棋局上我给个面子。不过,我说子阁啊……”他压低了声音,用眼神示意着门口抱剑而立的年轻人,复又开口道:“昨天才与那小子说,我的棋术能敌过当今右相。如今这样可不是让我下不了台阶……不如子阁兄今日就帮我一帮?”
叶宏殊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是抬手从那边装着黑子的棋笥中,拾起一枚,替念叨不止的顾将军落了子。
顾如烈见此,眸间顿时一喜。他颇为满意地朝后仰了仰身子。而后清清嗓子,故意扬声道:“咳咳……子阁,这招你可怎么接?”
门口守候的顾冀闻言,只是低头莞尔。他心知父亲的性子,便严肃起神色,装作没听见屋内的对话。
叶宏殊没接顾如烈的话,神色却逐渐严肃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从棋局中抬起头,出声问道:“不知敬文兄,此去瀚北有几分胜算?”
顾如烈本来还在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落子,遭他如此一问明显愣了一下,回道:“七成罢。如若顺利,便可以揪出污蔑太子殿下的人,这样一来也可将所谓的通敌之罪给洗了干净。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叶宏殊闻言不觉蹙紧眉头,手指敲击在棋盘上,沉声道:“你我二人常年辅佐太子,深知他不会通敌。可如今太子冤屈未洗,陛下却在这时将你派出京都。我总担心,会生出什么变故。”
顾如烈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觉沉默了。
他的手习惯地握上腰间佩剑,叹道:“那又能如何?大瑞四个营,有三个主力营都归我麾下。这些年瀚北的那方连连挑事,就算不是为了太子,单为大瑞的百姓,我也不可能拒战。”
他见叶宏殊并未回话,复又开口说道:“瀚北一直都是我大瑞的心腹之患。战乱一日不平,大瑞的百姓便一日没有安宁。无论陛下如何打算,此战我定当是全力以赴的。”
“若是牺牲我一人,便可换来大瑞的太平盛世,那又有何不可呢?”
顾如烈话语坚定,词句间都是在宽慰自己。
叶宏殊了解对方固执的性子,尽管心中仍有不安,但也不好再出声劝阻。太子若是因通敌之罪落难,二皇子必然会顺势上位。而在那位身后的人则太过精明,这一步棋竟是逼得他们无处可退。
老将军似是不想再谈论这件事,摆了摆手执起黑子道:“莫说些无用的,先下棋!”
叶宏殊沉声叹气,他刚执子沉思,便听得屋外传来低语。
对面的将军微微皱起眉头,就听着屋外的顾冀回禀道:“父亲,出征的时辰到了。”
顾如烈连忙扬声答应,可视线却仍是黏在了棋局上。他拧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而后便有些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笥,抬起头来苦笑道:“看来今日又不能赢你了……”
叶宏殊闻言,握着棋子的手暗暗攥紧。他弯起唇角,故作轻松道:“无事,这盘棋我替敬文兄留着。等你归来,我们再来好好较量一番。”
顾如烈本想起身出门,却听见这句话时忙转过身来,朗声笑道:“还是子阁懂我心思!如此可就算是约定好了。”
叶宏殊连连点头,站起身来便想出门相送。
谁知那人竟是摆摆手,扬声说:“路远,就不必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