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杰正一向不喜欢杜思齐这个人，他那句‘张监军’更是让人听着心里不舒服。蒋杰正瘪瘪嘴，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说的倒是容易，若真是这样沈督帅不早就布兵了？”
沈岭本来正窝着火，突然被点了名，他看了眼蒋杰正点了点头：“以敌之法克敌之道，之前我们也有试过，不过都被破阵了。杜兄说的地方离多骨尔主营太近。若真要埋袭，且不说成功几率不大，过程也是极为凶险。”沈岭将身子前倾了些，开口总结了二字：“不值。”
话刚落了音，帐内人便将视线投给在坐最有经验的张光炜。一时间都没人讲话，帐内仅剩下众人的呼吸声。
张光炜思考了片刻，才开口道：“凭我与瀚北交战多年的经验，他们善强攻不善巧取。你们看这里。”他回身点上地图，“瀚北三次埋的伏军正好围绕在：高岭，长阳与望南山三地。这三个地方粗看并无关联，但却是能将我军后方储粮与布兵的路数给摸个清楚。”
张光炜话语一顿，不觉叹道：“瀚北当初让我方将防线后撤，想必也是为今日一战做组了打算。这瀚北的新君，倒是位青年将才。我军若想找到机会，必然不可冒然进攻，”
叶惘之了解自己家师傅，张光炜行事一向果断，鲜少有改变主意的情况。可即便如此，叶惘之还是忍不住寻求几许余留之地：“师父的意思，是要埋兵布袭？”他顿了下，又道：“可我军并不擅偷袭之道，如此做会不会太过鲁莽……”
叶惘之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杜思齐打断：“正面出军很难获胜，且不论兵力相不相当。瀚北若是真往我军后方埋了兵，他们的目标便是定在了储备的粮草上。征收粮草本就不易，这次更是将往年征收的都给带着了。若出了岔子，如此天气想再去征收，是难上加难。”
蒋杰正想起跟在行军后面的那几车辆压着粮的马车，心中也是一沉。冬日粮草本就难寻，后方的储粮就是他们的命根。若是粮草被毁，这场仗不用打，便就是输了。瀚北的新君知晓他们的弊端，此举是快准狠地将手放在了他们的命门上。
刀悬于顶，落与不落，都无一日安宁。
张光炜点头道：“沈督帅之前与我汇报战况，说瀚北这次布了两个营，算是做了十足的打算。两个营的部署大致相同，偏营的守备却是主营的两倍。”他说着朝地图上瀚北主营的位置点了点，“依我看瀚北的呼伦机甲必定是藏于偏营，偏营位置险峻，并不适合布强兵与储备粮食。所以瀚北储粮的地方只有在这儿。”
张光炜说着又伸出手，轻点在杜思齐刚刚建议埋伏兵的地方。蒋杰正凑上去看了一眼，嘴快道：“张督帅埋兵的意思，是抢先烧粮？”
被询问者连连摆手，道：“多骨尔虽说是瀚北的新君，但仍对顾……如烈的旧部有所忌惮。这次知道我等随军出征，定会多加防备。瀚北在上次的宁溪之站上就是吃了粮草的亏，对储备粮食上的重视程度只会增不会少。”
张光炜眯起眼，语气中是带了些不知名的情绪：“敌军若是有意对我们后方下手，首先必定会对自家的储粮更加介意。埋兵烧粮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意思在这儿。他说着，手指在地图上稍作移动，停留在离瀚北偏营最近的山头。指尖轻点，敲击声如同敲在人们心上，驱散了多余的疑虑：”多骨尔定会将呼伦甲，藏于此处。”
在场的对行军战术都很是了解，张光炜这一番动作后，周围人眼里都有了然之色。
杜思齐手抚着下巴点了点头，侧目看着地图开口道：“呼伦甲是瀚北新晋库木江苦心研发的做战偃甲。那东西非常厉害，休战前曾与我军有过几次交手。我军情况都不见乐观，每每遇上都很是头疼。”
沈岭磨搓着下巴，复抱手道：“这偃甲不仅攻势凶猛，还耐打的很，比咱们那普通的盾甲好用了不知几倍。别的不说，就前几日那，多少弟兄都是折在那玩意上。”这后几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也不知是恼瀚北的装备强，还是恨自家在硬件上就缺了短。
张光炜见周围人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也收回点在地图上的手，正色道：“偷袭粮草只为引兵之计，我们真正要做的，是摸清那呼伦甲到底有些什么门道。且不论能不能使战况得到转机，最起码得先知己知彼。”
桌角燃着油灯，烛火轻炸了声，火焰是更加明亮。
还没等吹起床号的时候，顾暮就醒了。她坐在垫被上，睁开眼朝前方看，等破晓的光染上营帐。
与其说顾暮是起的早，倒不如说是一夜没怎么睡。初入军营的兴奋劲儿，平定了好久也散不去。顾暮既想融入周边的人群，又担心自己身份被识破，思来想去又是好一番纠结。
许是夜里翻身的动作太大，扰了身边的人。
半夜的时候，顾暮感觉肩上被拍了下，她心里一紧，猛然回头却对上一张怯生生的脸。
那人的手落在空气中，看着顾暮的眼睛透着尴尬。他将手向下压了压，又冲顾暮露了个抱歉的笑：示意对方莫要太过折腾。顾暮赶忙点点头，小声说了句抱歉，才悄悄松了口气，将脑袋重新埋进被子里。
虽说已是用宽衣服遮住了身型，脸上也摸了稍许灰泥，一眼看上去倒也觉察不出是个女孩身份。但顾暮还是谨慎着不出声，怕声音被人听出不对来。如此一来，在行军的队伍中就多了个不能说话的瘦小子。
整理床铺的时候，旁边那人曾与顾暮打过招呼，他叫李虎，同行的人都称阿虎。李虎是主动参军的，在行军队伍中算是年纪小的了。他家里穷，临下还有两个弟弟，多一口人吃饭都是困难。
来参军，既能为家里减少困难，还能有个功成名就的机会，乡里没读过书的穷小子都把这当成唯一的出路。
只是这出路走的有多艰难，却是很少有人知晓。
日子如此过了几天，新建的军队在瀚北那儿没讨着半分好处。几番败仗吃下来，总是会败些士气。凡是与瀚北呼伦甲交过手的，皆是对这个铁皮子的大家伙心有余怵。回来的与通铺的人相互一交流，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的，弄得整个新军队伍都人心惶惶。
打了败仗不可怕，最怕失了军心。
周围高高低低响着些呼噜声。顾暮撑起手，从床铺上坐起，掀开营帐走了出去。冬日的阳光耀眼，顾暮得赶着人少的时候去洗漱，这样总会稳妥点。
天刚透着亮，营外除了几个来回巡查的，基本是无人了。
顾暮边走边想着一会找个什么法子呆在叶惘之身边，正寻思的入神，刚走出几步却被笼在了阴影里。她怔怔地抬起头，便对上了叶惘之的笑脸，旁边还站着蒋杰正。
二人逆着光，一位眼神中透着浅淡的温柔，抱剑而立。另一位则是双手插腰，歪头瞧着顾暮，没什么正形地开了口：“是谁家的小兵儿起的这么早？”
顾暮不理会他口中的调笑，抬手理了理睡乱的头发，随口答道：“叶家的。”
……
蒋杰正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他回头果真看见叶惘之眯起眼笑的像一只开怀的狐狸。他啧啧了两声，冲身边人挥手道：“我去前面看看部署，先走一步。”
叶惘之点头应了，那人便掩下眼底不经意流出的落寞，晃着胳膊离开。等蒋杰正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叶惘之才转过头来，用指腹轻拭过顾暮的眼睑，眉头微蹙道：“没睡好？”
叶惘之手上透着股淡淡的铁锈味，是常握着玄铁剑柄而留下的。这味儿生冷的很，却是将边疆战戈之气给染了个彻底。顾暮偏过头，朝他掌心轻轻蹭了下，轻声道：“兴奋地睡不着，又没个人倾诉。这眼圈怕不是困出来的，倒是憋话给憋的。”
叶惘之心里明白顾暮这是有意安慰，神色是缓了些，指尖轻移，便点在了她眼角的小痣上，叹道：“这路着实难走，下次可别再犟脾气了。”
顾暮理解对方的意思，心底便又是软了几分。她唇角微弯，伸手握住叶惘之放于身侧的那只，柔声道：“后悔的事有一次就够了。既然是我选择的，就不会将吃苦放在心上。别担心，无事的。”
总不能一直畏缩，躲在挚爱人的背后活着。
家里出事之后，顾暮也想过很多，爹爹当初这么急的差自己同叶惘之离开京都，恐怕就是因为早有预料。姐姐毕竟是杜家的儿媳，爹爹多少想着杜家会保上一保。而自己就算是个窝窝囊囊活着的逃犯，也总比没了命要好。
可顾暮偏偏不愿窝囊的活着，她恨污蔑父亲的人，更恨没有能力的自己，恨那个只能躲在别人庇护下还不知感恩的自己。
再也不会了，顾暮是下了决定的。不管前方有多少险阻，她都得前进着，为自己，也为顾家。
叶惘之看着顾暮的眼睛，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忽而，轻声笑了，道：“我知你心中有数，记着小心就行。今晚亥时前来营后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