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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葬

第一章
树林外的天空依旧是而且将长久是一片深远的黑色,永远的夜空之下冬天还没有过去,刚刚下过了一场雪,地面存留着一层松软的白色的外壳——雪。
在树枝中间传来了一声尖利的鸣叫,而后又有堆积在树顶的雪砸在雪地上的“噗嗤”的声音。于是他想,如果可以听到夜莺的叫声那就好了,树枝中间的当然不是夜莺的声音,大概是猫头鹰吧,反正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动物。继续向着林子的深处走去,每一步都深深地陷入松软的雪地中,然后脚底下就会发出一阵雪被压紧的时候的生涩的轻响。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老人,后者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被隐藏得很好的不情愿的表情来。
他当然隐藏得很好。他想。他是一位神父,他就是做这个事情的,但是有什么用呢?他还是看出来了,从那勉强保持着笑意的嘴角,从那不愿意睁大的眼睛,从那比平时还要苍白的,不时颤抖的皮肤,从老家伙身上哪怕是细枝末节的地方,所有一切,没有不透露着那股子不情愿的。但是老家伙终究还是跟着他,哪怕面对前面的树林心里没底,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可以说他是一位合格的神父了。
林子的幽深处展示在两人的眼前,那黑漆漆的地方就连他手上的火把也没有办法照亮,眼前的树林似乎就这样变成了一只静静等待着的怪物,只要有人走进那里就会被它用黑暗彻底吞噬掉。于是他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对神父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请你回去吧。”
他看到老家伙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脸上的皮肉似乎一下子松垮下来,变得更加苍老,也许就连舞台上的演员都没有办法这样生动地展示一个人轻松下来会有的样子。神父向他点了点头,他取出了腰间的另一支火把,在自己的火把上引燃递给了神父,而那个老家伙就这样接过火把在自己的胸膛前比划了一下。
老家伙将空出来的那只手伸向他的胸膛之前,伸向他的右手怀抱着的那样东西,在就要触碰到那样东西的时候他退后一步,于是神父举着摸空的手,疑惑地看着他,他对着神父摇了摇头,当做是对老家伙的疑惑的回应。他不喜欢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应当再做这种虚情假意的怜惜,尽管他知道老家伙这样做只不过是在尽忠职守。
“没有必要,老神父,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你先回去吧。”
他说:“前面就是‘屠宰场’,你应该没有兴趣去那里看上一眼。”
老神父看着他,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他这样的不虔者,但是这个让他思考了几年的问题依旧没有什么答案,所以老家伙叹了一口气,将空出来的那只手压在胸前,呼吸不畅般地突出一串字符:“我们是兽的子民……”
他知道老家伙又要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了,于是不耐烦地挥动着手中的火把,嘴里发出了驱赶松树一类的动物的声音,老神父就闭了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总算是转身走了。那一点火把发出的火光跳跃着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小,终于跟着神父黑黢黢的背影一转消失在了小路的拐角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树林变得更加寂静了,大概只是他这样觉得:神父一直没有出声,他离不离开根本不会有太大区别。然而又似乎是事实,火把上的松脂烧灼出辟剥的声音,猫头鹰偏偏在这个时候明白了自己的叫声很烦人似的,也停在枝头不出声了,他简直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地面上的积雪融化的声音。一种名叫孤寂的感觉缠绕在了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必须继续往前走。他想。不应当感到害怕,同样也不应当感到孤寂,我是一个“自由人”,因此这就是我的工作,必须这样做。为什么会感到孤寂呢?他自己大概也说不清楚,经过时间的积淀,所有的一切夹杂在一起,于是形成了他现在的这种情感。这当然是不理智的,对于接下来的工作不会有任何好处。然而迈出一步依旧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想一想吧,你又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他这样劝说着自己。前面有一处没有长树的空旷的场地,那个“屠宰场”,你在那里解决了多少“怪物”,这一次也不会变成例外,这就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不要想其他的。
怀中的那个动弹了一下,而后发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他的思路一下被打断了,于是只能低下头,将怀中严严实实包裹着的毯子揭开,接着一张稚气的脸暴露在了空气中,他看着那个男孩,后者依旧没有苏醒,那一声呻吟根本就是在无意识的高烧中发出来的。但是他不是医生,这个孩子也根本不可能被交给医生。
这个男孩的脸上覆盖着某种奇异的暗黄色的纹路,那纹路似乎发着光,就算是在黑暗中也依旧可以看清,除此之外,这孩子就只是一个发着烧的普通的男孩罢了。他认得那种纹路——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自己不认识这东西——那是“死相”,身上出现了这种纹路的人毫无疑问都会变成可怕的怪物,或者像是盖着树皮的人形的植物,或者像是某种发狂的野兽,总之他们都会失去作为人的理性,变成那种可恶的东西,变成怪物。
那个——暂且还是——孩子的家伙的脸上升起了一层红晕,那代表着他不健康的状态,孩子似乎感到难受,一条手臂也从毯子里钻了出来,扯着他那件“淑巴”的领子,这是一种皮大衣,领子上有着长长的绒毛用来保暖,他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再一次下定了决心。
管他呢,这个小家伙,这个小怪物现在正在向我摇尾乞怜呢。他想。再过不久他就要被我安置在“屠宰场”,当然,在他没有变成怪物之前我绝对不会对他出手的,毕竟在那之前他都是人,既然是人我就没有权力这样做。我是“自由人”,这就是帮他们处理这些怪物的工作,如果不做这样的事情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终于他又一次将靴子从积雪里拔出来,然后往前一步踩进另一处积雪里。窝在他怀里的那个小男孩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可怕的安静,脸上的红色转为苍白,肌肉渐渐变得僵硬,躯体微微抽搐而又归于平静,就连呼吸也慢慢微弱下来,唯独那暗黄色的纹路依旧显眼,变得更加诡异。于是作为自由人的经验告诉他,现在这孩子已经彻底没有意识了,现在应该做的是赶时间,赶在他变成怪物之前到达屠宰场。
路上复又剩下猫头鹰的叫声,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还有他规律的呼吸的声音。他想到了等在树林外的人,他想到了脸上皮肤松弛的老神父,他想到了失忆症,想到了神父嘴里一直念叨的不明所以的“第五只兽”,他觉得自己应当想些什么,否则就会掉进怀疑的陷阱里,再也没办法对一切产生半点希望。
“你本应该是幸福的,你是在这里出生的,没有患上失忆症,你本应该拥有比我们都要幸福的人生,因为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他这样对那个孩子说,尽管对方已经听不见了。
“失忆症,它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于是目标也好希望也好全都丢掉了,外面的人就是这样,不过在这里出生的孩子没有一个会这样的,你知道他们很幸福,你本来也应该是那样。”
这是他独特的弥撒,他觉得这些话比老神父的经文总要有用得多,比起那种东西,这些话应该更能让这孩子的灵魂——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得到安息才对,于是他一边轻轻念着这些一边朝着树林深处前进。这是一片大树林,就算已经走了这么久,他还是能确信现在自己大概只是在树林的边缘部分。
像是回应自由人的独特祷告,一颗黑黢黢的树干后面洒出了一束软弱的白色的光明。这一束月光让他知道,屠宰场已经到了,他举着火把朝着那一处光亮走过去,绕过那棵树,一片树木围绕出来的开阔的小广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于是他依照习惯,将那孩子放在场地的正中央,将他身下的毯子抽走,又走到边缘的一棵树上将毯子挂在树枝上,他看着场地上覆盖着的雪,月光照在上面显得格外苍白,如果没有这一层雪的话大概就可以看到以往的那些干涸在地面上的血迹了吧,不过这里一年到头大半时间是下着雪的。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在干这种事之前他总是这样做,因为这能让他的精神集中起来。接着他将身上那种叫做“淑巴”的皮大衣的袖子褪下来,大衣就这样耷拉在他的皮带上,他想了想,将下面的一件衬衫也解开,褪下了袖子。这样一来他就彻底赤膊站在雪地中,皮大衣和衬衫就像是猎人穿的那种野蛮的裙装一样围在他的腰上,雪在夜里正是解冻的时候,他立刻察觉到了寒冷,浑身忍不住地哆嗦起来。于是他摸了摸右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那枚戒指看上去似乎是某种骨骼,显得粗糙不堪,与其说是戒指,更像是将某种动物的腿骨锯下了一段戴在手上。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暂时不要变成那种不妙的东西。他想。这样的话我还有时间先为你挖好一处可以让你下葬的坑,我不觉得有谁会愿意在这种天气里让雪埋起来,还是躺在土里吧,那样大概暖和一点。他将右手垂下,放松,接着中指上的戒指就像是忽然活过来了一样,先是试探一般包裹住了整个手掌,从指尖生长出去,将整个手掌变成了锋利的指爪,而后苍白的骨骼向上延伸,如同藤蔓植物一样攀附上小臂,大臂,一直到脖子才终于停下,这种无序的生长让他的右臂充斥着一种杂乱的暴力感。这就是他作为自由人的倚仗,他的“武装”,名字叫做僭越。
他感受着武装带给他的力量感,他知道凭借着这样的力量很少会有怪物是他的对手。他看向那孩子,后者躺在月光的环绕下,铁青着脸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身上的死相忽明忽暗地越来越急促地闪烁着,整个画面竟然有了一种圣洁的感觉。是的,确实像是什么宗教画一样。他想。那么我就是黑暗中的掘墓人,这绝对不是一个好角色。
他用右手清掉了一片积雪,下面露出了潮湿的安静的土地,接着他将右手上的指爪深深地陷进泥土中,没有丝毫冰凉的感觉透过那一层骨骼传到手上,于是他捧起一抔泥土,堆在另一边,又将指爪陷进去,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渐渐地一个浅浅的坑洞出现在了地面上,他记得那孩子的身高,所以准备的坑洞也很合适。也许我现在就应该将他埋进去,或许那样他就不会变成那种东西。他这样想。不过说不准,也许他会破土而出,就像是熬过了冬天的种子一样。他继续背对着那个孩子,直到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才转过身,他看到那孩子已经开始在雪地上抽搐起来了,那动作就像是得了癫痫的人发起病来一样,或者还可能更严重些,他不是医生,他不知道癫痫病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孩子抽搐着,白色的树皮爬上了他的皮肤,他的身体开始发热,积雪在他的身下逐渐融化,他甚至看到了水蒸气,那种白色的气体笼罩着那孩子,后者的身上终于完全覆盖上了白色的树皮。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不是那种变成野兽的类型,这就意味着这一次不会出太多让他觉得恶心的血,他想到那种粘腻的感觉就不禁皱起眉头,也许这一次应当说运气相当不错。
“你来吧,来吧,你只是一个孩子,就算变成了怪物也没有多强,我的武装虽然没有阶位,但是不至于在对付你的时候有什么困难。”
他没有想错,在武装的作用下他的身上也发起热来,周围的寒冷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了,甚至后背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那怪物终于站了起来,双眼睁开了,浑身上散布着闪烁的死相,怪物和他对视了几秒,接着直接扑了过来,就像是发现了猎物的野兽一样,他挥舞着自己的右臂——他的武装——挡下了那怪物咬下来的牙齿,接着一甩将怪物摔在地下,立刻用五根指爪死死地恰如怪物的脖子。
怪物挣扎起来,他感受到右臂之下传来的试图反抗的力量,但是他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右手再一用力,手掌下便传来了某种东西断掉的“咯嘣”的声音,那怪物就不动了。他移开了右手,怪物的头像是没有通过骨头和脖子连在一起似的转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可是他知道只是扭断颈椎还没有办法确保那怪物一定会死,于是他将左手的火把插在雪地里,抽出了短铳,照着那怪物的天灵盖又补了一枪,这是属于自由人的干净利索的风格。
他久久地伫立在雪地中,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孩子,他的伤口处几乎没有流出血来,覆盖着树皮的怪物都是这样,她终于确定那怪物已经死了,于是他将短铳重新插回腰带上,而后捧起那孩子的尸体,将尸体送进了挖好的坑洞中,填上土,在用脚踩实。他调整好了呼吸,缠绕在手臂上的骨骼的藤蔓缓缓地褪了下去,从大臂回到小臂再到手掌,最后渐渐地凝结成了一截不起眼的戒指,长冬的寒冷又回来了,他感觉后背上的薄汗正在慢慢地结成一层冰,他将衬衫和大衣重新穿好,伸手去拿挂在树枝上的那张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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