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猎人住的屋子避过了聚落里的唯一一条小路，孤零零地建在聚落的角落里，在屋子的门前有一排犬舍，除了打头的两间，其余的犬舍里甚至有杂草穿过了木质的地板长到了犬舍顶。屋子的形制和聚落中的其他屋子一样：过分低矮的屋顶，狭小的只有透气的作用的窗户，柴垛在门前勉强垒出了一个看得过去的形状，总之处处都在显示着主人对于生活的漫不经心。自由人侧着耳朵也没有听到狗叫。好吧，希望屋子里至少有一个人。他想。看样子莱蒙托夫是出去打猎了，虽然他说过我可以直接进去，但是如果有人的话就更好了，屋子里应当有至少一个人的。
“屋主人现在没有在吗？”松平这样问道。
“看样子是这样的，不过没有关系。”自由人这样说着。他走到了屋门口——因为屋门过于低矮——弯下腰，然后抬起了一只手，在屋门上轻轻地敲了敲。接着他听到屋子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以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闩响了一下，接着门便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你好，妮娜。”自由人这样说。
于是妮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张脸如果说是女人的话就显得太年轻了，但是那又明显不是一张属于小孩子的脸。这张脸有着一种属于少女的纯真，却又有某些独特的魅力在提醒着看到它的人：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偏偏这个姑娘把她的头发收拾得短而利索，就像是那些小伙子那样，于是这张脸上又似乎有了些少年的英气。
“你好，自由人。”妮娜这样说着，她的皮肤偏向于棕色，相比于其他人的那种因为光照不足而显得病态的苍白，更有着一种可爱。她打完招呼之后看到了站在自由人身后的松平，于是伸出了手，松平握住了那只手，手上有着薄薄的一层茧。“你好，另一位自由人。”她说完这句话就看着自由人，等待他为自己介绍。
“你好，我叫做松平。”松平说道：“难道您是贵族出身的吗？”
“总是有人这么问。”自由人说着自顾自地走进了屋子，如果只是从外面看，这间屋子和别的屋子没有什么区别，门中同样的一片漆黑，自由人仿佛轻车熟路一般走进了屋子，点亮了放在桌子上的一盏油灯。“不过妮娜并不是什么贵族，她的肤色天生就是这样。妮娜，我们需要一点东西吃。”
妮娜听到自由人这样说，就离开了门口，穿过客厅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松平也进了屋子，将自己手中的那把长刀靠在墙边挨着桌子坐下。妮娜从那个房间出来了，手中端着两碗乘好的肉，又将两个勺子分给了自由人和松平。肉凉了，不过味道还不错，自由人尤其喜欢那种凝固成冻状的油脂。
“也许你们还需要一点酒。”妮娜说道，她的脸上又一次展示出了笑容。“平时喝的那种葡萄酒可以吗？后面还放着整整一袋子呢。”
“是的，那种酒就可以，请给我们一点。”自由人这样说道。看上去他应该经常到这里来吃饭。松平想。不然也不会有这么自然的态度。妮娜听到自由人这样说，又向着后面走去，松平的目光跟着她，看到了那个挂在厨房中的巨大的酒袋。那是用整张牛皮做成的袋子，由于里面装上了酒，那张牛皮的四条腿便鼓了出来，其中的一条腿上接着一个塞子。妮娜拔开那个塞子，袋子中的暗红色的酒就从那条腿里流了出来，那姑娘在下面拿一个小木盆接着，等将要接满了又将塞子塞回去。
她将一盆酒端上了桌子，又拿给两个人两个杯子，自由人就将一个杯子伸进盆里舀出了满满一杯。松平学着他的样子也舀了一杯酒，这时妮娜就躲到厨房去了，松平知道西边有这样的习惯：在男性客人喝酒吃饭的时候女人是不能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自由人举起了酒杯，示意松平干杯，松平将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是的是的，你爷爷确实是猎人，但是咱们家也没有那么多油用来点灯。”他们正喝下今天的第一杯酒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抱怨着，因为他从窗户看到了屋里的灯光。妮娜冲厨房里钻了出来，门闩“咔嗒”地响了一声，接着门开了，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了门框里，他向着门中扫视了一圈，接着说：“就算是自由人来了也应该节省，不过还有一位客人……那就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老人像是嘟囔一样，将自己手中的火铳挂在墙上，另一只手拎着两只兔子，他将手中的兔子递给了妮娜，又将牵着的两条猎狗关进了犬舍中。那是两条优秀的猎狗，身形苗条牙齿尖利。在那之后他才进了门，自己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只杯子，坐在桌边舀了一杯酒喝了下去，这种酒的味道并不好，酸味和一丁点苦味混在一起，喝的时候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那终究是酒，对于猎人而言在这种天气酒是一种好东西。老猎人胃里似乎终于感觉暖和了一点，于是他将两条腿在桌子下伸直，脸上因为陶醉的神情而出现了更多的皱纹。
“你好，莱蒙托夫。”自由人说道，松平大概也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这时他伸出去一只手，向着老莱蒙托夫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松平利久，您好，莱蒙托夫先生。”妮娜为自己的爷爷也端上了一碗兔肉，老人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并没有握上去，他对妮娜说：“还是剩下的兔子肉，你爷爷就不能吃点热的东西吗，嗯？把那两只兔子去煮了吧，拿些洋葱来，两位自由人应该也想吃点热的。”
松平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这个时候莱蒙托夫才转向了他，他的一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下，松平没法看清他的眼睛，不过松平知道他是在审视自己，于是对老人回以平静的目光。自由人又从盆里舀出了一杯酒，他举起了杯子：“我们来干一杯吧。”两人没有拒绝他，都从盆里舀出了酒，而后三个杯子碰在一起，一点酒不知道从那个杯子里洒了出来，三人一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
“那件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吗，嗯？”莱蒙托夫向自由人这样问道，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红晕，看上去比刚才跟和蔼了一些。“毯子已经给那家送过去了吗？”
“是的，已经处理完了，那家还给了我这些。”自由人说着。
“那么，那位老神父呢？他和你一起去的。”
“神父先生已经回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在他的屋子里了。”
“回去就好，上次你竟然把他带到了我这里，你明明知道我不信他的那一套，什么兽啊祷词啊，听着就头大。他是个好人，但是我和他合不来。”
自由人这个时候取出了大衣中的钱袋，将它放在桌子上推给了老猎人。他们进门没有脱外衣，因为屋子中和外面的温度并没有多大区别。“您拿着这些，以后需要什么我会到您这里来取。”
“上一次给我的还没有用完。”老莱蒙托夫这样说着，他看都没有看钱袋一样，反而是取出了纸和烟丝，在桌子上卷起了烟，他将卷好的烟叼在嘴唇上送到灯火前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从嘴唇上取下来夹在两根指头之间。“所以你这一次没有必要来找我，还是说你有什么事情必须要跟我说，嗯？”
松平看着莱蒙托夫，因为老人也在看着他，于是他从那一脸的皱纹上知道了老人是一个聪明人，这种人的出现常常出人意表，就像现在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粗野的老人一样，你永远也想不到他们会在什么地方，长什么样子。于是松平判断，这件事情跟老莱蒙托夫说或许是正确的，但是他依旧没有开口。自由人已经开始喝第四杯酒了，他当然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意思，但是没有必要非得说些什么。
“妮娜，妮娜！难道你耳朵聋了吗？”老莱蒙托夫向着厨房那边喊道，手中的卷烟掉下了一撮烟灰。“你难道没有听到那两条狗在外面叫得像发了疯一样吗？这不怪它们，它们一天没吃东西了，在西边的时候它们可没有饿过这么久！”
妮娜听到自己爷爷这样喊着，就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动物的内脏和肉之类的。她对着自由人笑了一下，那笑容的意思是：那个老家伙没有真的在发脾气，我一时半会不会进来的。而后就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门口院子里的狗确实在叫，不过这时也就没有了声音——它们正在吃东西呢。
“你有什么要说的，南方人？”老莱蒙托夫看着松平。“你应该是南方人，毕竟只有那里有你这样黑头发黑眼睛的人，就像那个自由人那样，不过他自己好像也想不起来了。”
自由人看到莱蒙托夫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不信任的神色，他似乎一直认为自由人是在借着失忆症来隐瞒什么，于是总是对自由人保持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这种态度几年以来都没有什么改变。自由人也习惯了这种态度，这不是明显的敌意，他也就没有怎么在意，况且老莱蒙托夫对待他还算不错。
“是的，我来自南边，而且如您所见也是一位自由人。”松平说本地话的时候虽然带着口音，但是他的礼貌无可挑剔，老莱蒙托夫从前是见过那些贵族的，松平说话的腔调即使放在那些人中间也没有什么问题。“那么请问您有没有在南边的那片树林里去，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天不到那片树林里去，嗯？”老莱蒙托夫说，他的说话的方式与松平比起来就显得十分粗野。“能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真要说异常的话，我放了一天的狗竟然只抓到了两只兔子，真是倒了运。”
松平看着老人，他知道莱蒙托夫没有骗人，虽然猎人们的身上通常都带着几颗银制的弹丸，但是真要遇上了大量的怪物他们很难像拥有武装的自由人一样安全退回来。于是松平带着严肃的表情说道：“您听说过兽潮的事情吗？”
就像是松平想的那样，老莱蒙托夫听到了“兽潮”这个词之后向后仰着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就像是等在陷阱旁的猎人们会做的那样，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不过这也正说明他在思考着这件事情。卷烟在他的两指之间静静地燃烧着，不一会便出现了一截烟灰，自由人又从盆里舀了一杯酒，这个时候妮娜从门外进来了，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化雪时的天气往往特别冷。她进了屋，一声不发地走进了厨房，似乎觉得冷得难受，她从厨房中端出了一个炭盆来，老莱蒙托夫这时看向了她，又目送她从房间走进了厨房，蹲在了灶火边上。
“你来这边的目的是什么？”老人这样向松平问道。“我觉得你不会为了我们这种流浪聚落特意来这里吧，嗯？”
“是的，我要到东边去，也许您听说过东边的共和国的事情。”松平这样说道。“我就是要到那里去，当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到那边去。”
“也就是说那些家伙就和我们隔着一片树林？”老人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可怕起来，在心里盘算不好的事情的时候他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上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我还年轻……说真的，那真是一场灾难，那么它们现在和我们只隔着一片树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那么我们有多长的时间准备？”
“越快越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松平说道，他对老人的智慧怀抱着敬意。“不过硬要估计，大概只有几天了吧。”
“我需要时间，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立刻听我的意见。”
老莱蒙托夫从盆里舀出了一杯酒，静静地思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