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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目光

第五章
一走进小教堂,自由人就将身上的“淑巴”脱了下来,松平也从身上除下了一身厚重的棉衣,但是那把刀他还带着。开门的声音让已经在小教堂里的人们都回过了头,他们的眼神在昏暗的烛光中看不清楚,但是自由人和松平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它们在暗处窥视着走在烛光中的两个人,就像是悬挂在山洞里的蝙蝠的目光那样。松平知道这些目光之中并没有善意,它们带着无知所造成的惊恐以及无端的敌意。
这里是整个聚落的人做礼拜的地方,从外面看只是一个带着白色圆顶的普通房屋,神父住在旁边的一座小屋子里,整个房屋剩下的部分都被当做做礼拜的大厅,左右两边各排列着五条长凳,在长凳的左前方是一个小小的讲台,上面正对着长凳摆着一个小小的讲台,讲台的旁边摆放着一座“圣像”——那就是所有人信奉的对象,残暴的被称作“第五兽”的神明。那是一尊披着骨头的肉块,白骨覆盖的面目没有表情,祂的脚下践踏着代表着所有生灵的熊,鹰,飞蛾和鲸鱼的雕像,祂的五条腿毫无规律地生长在丑陋的肢体上,其中的一条却只剩下了一半,那座圣像一开始就被塑造成了那样,这种断掉一条腿的圣像是“正教”——神父所信仰的那一派——的信奉对象。
松平看着那一尊圣像,左手轻轻地按上了悬挂在腰上的那把长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下来,自由人看到了他的表情。说不定他也信奉正教。自由人想。这不算是什么好事情,信奉那什么兽的人总是很麻烦。
“到这边来。”
自由人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于是落在身上的所有视线都消失了,人们把头转向了圣像,大概脸上已经露出了虔诚的神色吧。自由人感到那些视线带来的压力彻底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向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墙角——走过去。老莱蒙托夫一只手将一杆火铳像是拐杖一样杵在地上,另一只手夹着点燃的卷烟,那一点洪亮的火星就漂浮在烛光照不到的这个角落里,时而抖动一下,让盖住火星的灰烬掉在地上。
“很高兴看到你们能准时到这来,不过你们来得有些太早了。”
莱蒙托夫特地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虽然并不信这些东西,但是他也无意打搅这里的那些虔诚的人们。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装弹丸用的那种小袋子里抽了两根卷烟出来,那是他准备好的,因为这里没有为他准备卷烟用的桌子。自由人听到他的袋子里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是带着弹丸来的。莱蒙托夫将手中的烟向着两人递了出去,但是都被拒绝了。
“没有坐满,年轻人们几乎都没有来。”
莱蒙托夫将两支卷烟塞回了袋子里,向着左右两边的五排长凳扬了扬下巴,他的胡子就指向了那些座位。自由人顺着莱蒙托夫指出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那些长凳上有一部分作为是空出来的,虽然这个教堂不大,但是恰好能够容纳整个聚落里的人。
“他们没有来,为什么?”自由人问道。
“为什么?因为他们说他们和我一样,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而且年轻人嘛,你应当明白的,如果不让自己显得标新立异就不行。”
老莱蒙托夫用平静地语气说着一种讽刺的话,这是他的习惯,也算是年长的人的一种能力——他们总能将情感的表达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莱蒙托夫盘起了膝盖坐在了地上,从另一个口袋中拿出了一块油布——他还有第三个装火药的袋子——将火铳横在膝盖上,仔细地擦拭了起来。
“关于兽潮的事情……”
教堂里的人虽然对自由人抱着敌意,然而他却没有发现任何惊慌的情绪,那么他们大概是还没有听到关于兽潮的消息。
“我已经跟神父说过了,他保证过等做完了弥撒再告诉这些人,不过……”莱蒙托夫没有抬起眼睛,依旧在仔细地擦拭着摆在膝盖上的火铳。“不过距离上一次兽潮已经太远了,已经远到他们不愿意再想起这件事情了。”
自由人和松平看着莱蒙托夫,后者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了下来,他静静地擦拭着火铳,擦完之后收回了油布,扳下击锤,然后取出了火药从枪口倒了进去,他又取出一颗弹丸,将弹丸滑进枪管中,用钎子将火药压实。这样一来这只老旧的燧发火铳就露出了它作为杀人的武器的一面,莱蒙托夫特意为火铳换了一块新的燧石,他不喜欢在关键时刻点不着火。
自由人看到莱蒙托夫终于抬起了头,这个时候老神父终于走了出来,于是莱蒙托夫的目光聚集在了那老家伙的身上。他眯起了眼睛,这纯粹是一个猎人在看猎物的目光。毫无疑问,他在计算着自己和老神父的距离,在计算着子弹的轨道,作为一个熟练的猎人,他有把握将子弹准确地送到老神父的脑袋里。老神父走到讲台上,将一本厚重的书放在面前摊开,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轻轻地点了点头,讲台下的人——除了他们三个——也都跟着老神父做着这样的动作。
“因‘第五兽’以及其它的兽的名字。”
老神父用一种昏昏沉沉的语调开始了诵唱,接着长凳上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地,齐声地在口中诵唱了一声“亚孟”。自由人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怪物一般的“第五兽”的雕像低着头,向着那圣像的张开的巨口引颈受戮。
“祝愿兽所给予的恐惧一直与我们同在。”
台下的听众们于是像背书一样背出了一句:“也与你的心灵同在”,其中颇有些感动的,诵到这一句时身体竟然颤抖了起来。自由人扭过了脸对着莱蒙托夫,后者还是像盯着猎物一样看着老神父,松平却也像是自由人那样将脸扭了过来,他在松平的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表情。神父还在絮絮叨叨地颂咏着什么,但是他们三人现在已经充耳不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向所谓的兽道歉,‘我的最,我的罪,我的重罪!’你听听。”莱蒙托夫模仿着老神父的语气,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并没有让三人之外的什么人听到。他站了起来,像一开始那样将火铳杵在地上。“我说你们杀过人吗?我知道自由人要杀怪物,但是你们杀过人吗?”
“不,没有。”自由人这样说道,他似乎感到有些羞愧,站在他身旁的松平沉默了,于是他也知道了松平的答案——他有过。
“是的是的,杀人确实是一种罪过,不过也没有必要羞愧——有的情况下,”莱蒙托夫说着,但是他的眼睛还是盯着老神父,大概是用猎人的那种敏锐的余光看到他们两个的举动吧。“我也杀过人,不过那是一个地主老爷,那还是我在西边的时候干的事情,你们两个想要听一听吗?”
老莱蒙托夫没有等待他们回答就自顾自地压低声音讲了起来:“那个时候我还在乡下负责为那位老爷养猎犬,我的两只猎犬就是从老爷那里带走的小狗崽子。那位老爷是西边的一位大地主,虽然在乡下有广大的地产却只是每年来一次,他和西边的那位皇帝陛下认识,所以他才会拥有这么多的合法土地。
“那个时候我们刚刚经历了第一次兽潮,西边的那些老爷们赶着时髦改信起了新教,于是信仰正教的乡下人突然就成了异端,老爷对我们的态度变了,即使抽空来我们这里打打猎,也对我们没有好脸色。因为当时兽潮刚过,所以我们也缴不上足够租税的粮食,老神父当时跟老爷去谈,想让老爷减少租税,但是老爷并不知道田间地头的事情,反而搬出新教的那一套,只说是我们不够努力。他把神父赶了出来,还说他是异教徒,第二天,我们就听到了租税上涨的消息。
“如果那位老爷是一个聪明人,那么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就离开领地,这样自然会有警察来对付农民们,就算出现了暴动还会有军队。总之不论如何地还是他的,总会有穷人愿意种地,他如果离开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那位老爷偏偏刚刚到这里来,他一定要在那个长冬结束的短暂夏天里打一次猎,于是我只好为他牵出了他的猎狗,陪着他到了树林里。
“第一天没有出事,第二天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到了第三天,就在老爷刚进树林的时候,就有几个年轻人冲了出来,猎犬知道那些都是老爷的农奴,所以它们并没有攻击那几个年轻人,就这样,年轻人将老爷扑倒在了地上。老爷当时叫我射击他们,但是我终究不是老爷的家里人,我只是一个猎人,所以我就像现在这样,将火铳杵在地上,看着老爷被他们绑起来带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老爷出去之后就有另外一群年轻人拿着农具围住了老爷的屋子,老爷那天出去没有带他的家人们,于是家里的所有人都成了俘虏,只有老爷的儿子出去骑马没在,他在半路听到了农民暴动的消息,就向着县城逃跑了,我们没有追上他,进了县城就有了军队,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那之后第二天,那些农民就将老爷绑了起来,那时我在老爷家的阁楼上,收拾着老爷的火铳——那些暴动的年轻人将老爷的东西分给了我们。老爷被绑到他的院子里,这个时候的他失去了他的老爷的风度,完全像是一个合格的阶下囚:头发凌乱,面部脏污,衣服也已经被抢走分了。他被踢了一脚,接着就跪在了院子里。
“那些年轻人笑着,激动地脸色苍白,像是疯了一样,我知道他们心里是在害怕。老爷的儿子逃到了县城里,过不了多长时间军队就会到来,接着就像是他们能想到的那样——被镇压,被杀掉,然后又有新的农民被买来,耕种他们的土地。于是他们就用这种癫狂来掩盖恐惧,他们踢打着老爷,但是又不敢杀了他,他们害怕罪恶落到他们头上,老神父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来了,他竟然还在为老爷祈祷,接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镇静下来,起初是几个人,接着是所有人,他们都低下头开始祈祷,似乎这样做了他们就会平安一样。他们的疯劲因为神父的出现不见了,似乎在这一刻神父成了圣人,他们都是跟着圣人的淳朴的人民。”
自由人听着老猎人说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跟他提到从前的事情,于是他终于知道老猎人为什么会讨厌神父了,大概在那个时候莱蒙托夫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现在一样的平静的表情吧。
“没有人踢打老爷了,不过老爷已经昏倒。于是有几个人站起来想要去找医生,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神父还在祈祷,那个医生趴在老爷身边,他的脸上也有畏惧,老爷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所以他从前没有机会为老爷看病。那个医生的医术并不高明,通常只能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我也能做到——他观察了老爷一阵,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个时候虽然所有人都不愿意说,但是他们的脸上都隐约露出了安心的神情。似乎只要老爷不死,那么他们的行为就会被原谅一样,真是幼稚。又或者是侥幸,他们大概觉得老爷不会追究到自己的头上,这场暴动眼看着就要莫名其妙地平息下来。说真的,我瞧不起这些人。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将一发弹丸装进了自己的枪管里。
“医生扶起老爷的时候我举起了手里的枪,我觉得我大概和那些人一样也会害怕,但是当准心套在了老爷的头上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无比冷静。‘我一定要杀了他。’我想。‘就算他活下来也不会饶过我,如果不杀了他的话他们心里的美梦绝对没有办法实现。’我计算好了弹丸的轨迹,将准心抬得高了一些,避过了医生的脑袋,就像是我平时打兔子那样,轻轻地扣动了扳机,接着将卷烟塞回嘴里,轻轻吸了一口,在火药炸响之后我的心里就一片平静。我看到他们在看着我,就像是看到了兽潮中的怪物那样。我也看到了被一声扛在肩上的老爷,他的脑袋的一边陷下去了,一直待在他旁边的老神父白色的罩袍上撒上了红色白色的东西。老神父也在看着我,将双手叠在胸前,为我这个罪人祈祷着。
“我不清楚他的祈祷有没有作用,但我确实是一个罪人,因为我不该杀人,但我觉得这种罪恶是应当去犯的,因为如果我不犯下这种罪恶,他们就不会从土地上逃开,而他们的诉求永远不可能实现,只能一直给老爷卖命。在那之后我提议逃走,有一部分人同意,就是你眼前的这些人,当然,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后来逃出来的我们听说那些人全部被杀死了,你们应当也听说过这件事情,因为我们是从阿巴坎逃出来的。”
“是的,我听说过。”松平接过了老猎人的话,自由人因为失忆症,并不知道阿巴坎是什么。“因为边境大公遇刺,所以皇帝陛下默认了军队在那里的暴行,阿巴坎的所有人都死了,大公的儿子继承了土地和爵位,那之后那片土地又恢复了原状。”
“这些就是那片土地上的原住民。”莱蒙托夫又扬了扬下巴。“他们已经过了太久的安定生活了,久到他们甚至开始为那件事情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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