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神父再一次将双手叠在胸口。“亚孟。”他说。他闭上眼睛，头颅微微仰起，恰好让头顶的白色的大帽子不至于掉下来。摇晃着的灯光于是将他的面容变成了黑色，能看到的就只有下颌颤动着的白色的胡须。老猎人他们没有再说话，接着小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学着老神父的样子将双手叠放在胸前，小教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莱蒙托夫觉得自己几乎要听到自己的卷烟在燃烧的声音。
因为粮食的问题，领受圣体——盐和面包——的仪式通常是没有的，弥撒到了这个时候就差不多应该要离开了，然而所有人都坐在原位上——教堂中的莱蒙托夫还有那个不认识的自由人给他们带来了某种预感，所以所有人都留在了原位上。他们在等待着神父说些什么，有几个等不住的已经睁开了眼睛，扭头望着那个飘在墙角的火星。
“你去把年轻人们叫过来。”莱蒙托夫对自由人说道，他一口气将剩下的卷烟吸完，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他们应该在博格丹诺夫那里，不是在玩牌就是在闲聊，去把他们也叫过来。”
莱蒙托夫的声音把整个教堂里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进门时的那种感觉又一次出现在了自由人和松平的身上，但是那些眼神一到了莱蒙托夫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崇敬和退让，仿佛他们看到的是某种强权一般。
“那些年轻人不信正教，让他们进教堂不合适。”
这样的声音从那些目光中钻了出来，莱蒙托夫在小教堂里扫视了一圈，触及他深沉的眼光的时候有人身上发了抖，莱蒙托夫或许根本没有把他从黑暗里揪出来的本事，但是那种属于猎人的眼光并不是猎物所能正视的。接着莱蒙托夫笑了，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老神父的身上，后者已经睁开了眼睛，他还是站在讲台前，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放弃了刚才祷告时候的架势。
“让年轻人们进来吧，我也不信正教，甚至还亲手杀生。”莱蒙托夫说，他的右手依旧扶着火铳，所有人都看清了被它反射出来的灯光。“去找他们，应当就在铁匠的院子里。”
自由人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出去，于是门外的积雪带来的寒冷顺着被打开的门缝钻了进来，所有人都不由得身上一阵紧张，只有老神父和紧盯着老神父的老猎人似乎没有被影响到。莱蒙托夫又划着火柴点起了一支卷烟，这个时候门“嘭”的一声关上，自由人已经离开了这个房子。于是又一次安静下来，几盏灯被吹进来的风熄灭了却始终没有谁去重新点亮。
“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应该再争吵了。”老神父直视着莱蒙托夫的眼睛，众人惊讶于他竟然没有感到恐惧。莱蒙托夫也将火铳从地上拿了起来，枪口斜着指向地面，他用右手提着火铳，食指就轻轻地放在扳机上，左手将卷烟取下来夹在两个指头中间。
“你说得对，对于有些事情确实没有必要费口舌。”
“你是一个屠夫，这没有错，你甚至还杀过人。”老神父就像是在聆听忏悔时那样说着这些话。“但是兽不会在意你的罪过，如果你内心感到悔过，如果你承认杀人是有罪的话，你会得到原谅的。但是你不能再做杀人的事情了。”
“你又在说这种话了。你很聪明，但是你的决定很不好。”莱蒙托夫说。“难道我们应当留在这里，嗯？这样就可以得救，嗯？”
老神父看着莱蒙托夫手中的那把火铳，在黑暗的角落里唯独这把火铳反射出来的灯光和莱蒙托夫左手的火星显得特别明显，他看着那柄燧发枪，那本来是一把可以上战场的武器，它原来的主人就是死在了它的枪口下。
“我说服不了你，看来也没有人能说服你。”老神父摇着头。“你就是用这把火铳杀掉了彼得罗夫先生，你甚至打算再次用它杀人。”
“是的我犯了罪，杀了人，但是你呢？当时你在做什么？”莱蒙托夫将卷烟放回嘴里，洗了一大口，缓缓地吐出了乳白色的烟。“你在为彼得罗夫老爷祈祷，你希望所有人都不犯罪，你希望他能够宽恕他们，但是后来呢？那些留下来的人怎么样了，嗯？这当然是犯罪，我承认这样的事情，我现在依旧认为我应该犯罪，我甚至应该脸老爷的儿子一起打死，这样我们可能会有更多的人逃出来。”
莱蒙托夫说完又把卷烟插回了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卷烟连带着宴会扔在地下，一只靴子在上面用力地碾了两下，他从鼻子里呼出两条白气，左手也摸上了火铳。那把火铳已经端平了，只等着被老猎人抵在肩上，他就能变成一件优秀的武器。
“你是一个懦夫，不过你曾经是一个聪明人。”莱蒙托夫说。“就算你聪明过，这里的平静的日子也已经让你变成一个懦夫了，不是吗，嗯？”
“你是一位暴君，莱蒙托夫。”
“那么你就是一个懦夫！”
莱蒙托夫眯起了眼睛，他的右手用上了礼，接下来他只要抬手，老神父的脑袋就会被套在三点一线的瞄准中。弹丸会准确无误的钻进那个脑袋，接下来的事情也许就会变得足够简单——只要这些人不是那么信任神父。
“他们来了。”
门又被推开了，于是所有的视线又一次转到了开门的人的身上，自由人推开了门之后就将路让开，而后博格丹诺夫就和一伙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们带在身上的喧闹声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但是他们的眼神却闪着怪异的神采。博格丹诺夫带着这样的神气向着老神父看去，但是后者脸上的平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复又低下了头，由着自己走到了莱蒙托夫的身边。自由人把门关上，屋子里第三次安静下来。
“孩子们来了，那么你可以说了。”
莱蒙托夫收回了那股咄咄逼人的猎人的目光，他的眼睛又被眼眶的阴影覆盖，持枪的左手放了下来，枪口斜斜地指着地面。他又一次成为了潜伏在灌木里的猎手。老神父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的表情，这对于老人而言是一种美德。他站在讲台上，头微微低下，就像是做忏悔的时候那样，而后换上了一种符合他的平静的语气。
“诸位，或许你们还记得上一次兽潮，我们当时的村子里失去了一半的男人。”老神父说道，台下的众人都露出了悲痛的神色；孩子们对于上一次的兽潮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记忆，于是他们只能配合着教堂里的人，装出一副悲痛的模样。
“我要说的是，根据那位新来的自由人——松平先生——的说法，我们又要面临一次兽潮。”他说着举起了右手，向着树林的方向指了一下。“它们就在树林的那边，或许在树林中。现在它们被树林挡住了，不过它们终究会到这里的。”
“他说的真好。”莱蒙托夫说。“如果是我我就只会说‘兽潮要来了’一句，我是真心在夸他，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他说得真好。”
没有议论声，没有交头接耳的动静，老神父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说清楚了。他们都明白兽潮是什么，也都已经知道了兽潮的动向。也许没有人会幼稚到想要抵御兽潮。
“好了好了。”莱蒙托夫出了声，他放开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小教堂里充满了莱蒙托夫的回声。“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个，我的提议是接下来我们应当逃走，往东边的共和国逃，就像我们曾经计划的那样。大家也都明白，待在这个地方没有活路，我们应该逃走。”
老神父摇了摇头，他的意见是留在原地——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同样也没有足够的速度。妇女，孩子还有老人都会拖慢速度，他们会饿死在路上，或者在那之前就被兽潮追上。但是这里明显没有足够聪明的人，顶多也就只有自己和莱蒙托夫，然而后者却提出了和自己不同的意见。可能自由人和松平会和他想的一样，但是没有人会听自由人的。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既没有人认同莱蒙托夫的观点，也没有人问神父的观点，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着，带着自己的想法看着莱蒙托夫。老猎人坦然地接受了这些目光，独自一个人在小教堂的一角又点起了一支卷烟，这样一来卷烟的味道就渗透到了小教堂的每一个角落。莱蒙托夫的烟草闻上去很呛人。黑暗中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有什么人动了动吧。
“自由人的话一定就是真的吗？”
忽然有人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莱蒙托夫照例没听出来是谁问的。莱蒙托夫先是一愣，接着眼睛里带着笑意看向了老神父。老神父摇了摇头，他也不想事情这样发展。他们应该正视这个问题而不是回避它，但是这个消息是自由人带来的，对于自由人的不信任到哪里都一样。他们是收钱办事的人，所以他们的话未必就是真的。对于自由人，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莱蒙托夫看了一眼松平，后者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
“事情就是这样。”莱蒙托夫说。“事情总是这样，这些人过惯了安全的日子，已经想不起来危险了，要劝他们那才是无稽之谈。”
四个人沿着田垄散着步，除了莱蒙托夫和两位自由人之外，博格丹诺夫也跟了上来。莱蒙托夫没有吸烟，他一天只卷十根，刚刚在小教堂他已经抽了太多了，他不相信医生那一套，但也知道自己的肺算不上健康。松平和自由人很安静，他们不会抱怨，因为除了中央地区，不管在哪里自由人都是这样。一行人中只有博格丹诺夫显得格外激动。
“莱蒙托夫，您刚才就应该开枪，就像是您在西边干的那样。”博格丹诺夫说道。“总是放过老神父，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会把我们拖到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什么决定都做不了，如果你要做决定，就总有人会说‘神父不会同意的’。”
莱蒙托夫饶有兴致地看着博格丹诺夫，他会这么说就说明所有的年轻人都这样想。他们没有经历过兽潮，说出这样的话当然没有顾及。老神父和他是聚落的权威，年轻人们想做什么事情就必须面对他们两个，而保守的老神父自然就没办法让这些孩子们满意。
“行了行了，你先回家吧。”莱蒙托夫说。“最近不是要翻新农具，嗯？你不用回家帮忙吗，咱们可就只有你和你父亲两位铁匠。”
“正是这样，莱蒙托夫，正是因为我是别人代替不了的。”博格丹诺夫说。“至少应当让这些代替不了的人一起来决定应当做的事情，您知道，年轻人里有很多这样的人，您应该是赞同我的。”
“是的是的，应当是这样，但是我的小先生，这样你就不可避免地要和你父亲吵上一架了。”莱蒙托夫说。“所以现在你应该回家，我还要自己想一想。”
博格丹诺夫还想说什么，但是莱蒙托夫已经做出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于是博格丹诺夫也就只能回头了，他走得很慢，像是不想要会聚落里一样。剩下的三个人停了下来，目送着博格丹诺夫的背影走得越来越远。莱蒙托夫的眼睛还是被藏在眼眶下面看不清楚，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看上去更加深刻。他想起了他举枪杀掉老爷的那个日子，那个时候闹出事情的也是那些年轻人。
“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莱蒙托夫对自由人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决定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也从来想不通这些年轻人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总是凭着一厢情愿的热情把事情做出来，然而总是不敢真地做出些什么事情。”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莱蒙托夫回过头来看着自由人。“聚落里面还有七匹马，松平也说要去东边，如果真地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两个选上七个人带到东边去，自由人做得到这件事情吧，嗯？”
自由人看着莱蒙托夫的脸，他的失忆症让他想不起来兽潮的事情，他不清楚兽潮会带来什么，但是自由人至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有马的话要做到这样的事情倒也不是说不可能。他看了看松平，后者也没有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