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莱蒙托夫趴在一处草丛里，刚才还在燃烧着的半支卷烟被按在了他身旁的雪地里。莱蒙托夫闭起了一只眼，那半张脸上的皱纹便更加明显；火铳被架在胸前，枪管微微探出草丛，像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凝视着不知道什么方向。莱蒙托夫睁着的那只眼睛透过火铳的瞄准紧接着一片漆黑的树林的深处，为了视线不被遮挡，老猎人不得不用右手的小拇指将杂草拨开。树林里常见这种没过大腿的草丛，对于猎人而言这是最好的藏身所。
只响了一次，也许是我听错了。莱蒙托夫想。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猎人会犯这种错误的话那么他早就死掉了。现在应当藏好，是的，在发现什么东西之前把自己彻底藏好，不然会惊到鹿的。
那响动又一次出现了，那当然不是鹿也不是什么野兔，莱蒙托夫熟悉这两种动物在树林里会有什么声音。这种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不像是鹿的蹄子，也不像是迅捷的兔子，倒像是什么大的野兽，也许是豹子一类的，那种动物在树林里很常见，然而大概不是，那种大家伙走路总是轻悄悄的。莱蒙托夫仔细地想了想，他的枪管中装着的应当是两粒银质的弹丸没错。
等它出来不能急着开枪，这是当然的。莱蒙托夫想。所有的猎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要看清猎物在下手，如果出现的是群居的野兽那么反倒可能是你被他们包围了。可是那些怪物应当被算作野兽吗？哪有猎人狩猎过怪物呢？
“不，我见识过。”莱蒙托夫的喉咙里发出了嘟囔的声音。
那是上一次兽潮爆发的时候，那天他正牵着猎狗和老爷一起在村子里打猎，老爷为了对抗兽潮组建了一个步兵团，被征过兵的村子里没剩下多少年轻人，少了人，田野里的野兔子之类的就跑了出来，老爷正是趁着这个时候拿起了他的火铳。那个时候午休的钟刚刚敲过，老爷拿着他的火铳和莱蒙托夫一起走到了田野上，他远远地望见又几只兔子在田野上立了起来，它们看见了人，就似乎慌张起来。老爷没有开枪，莱蒙托夫是个老练的猎人，他没等老爷的命令就将猎狗放了出去。兔子钻进了林子里，两条猎狗跟着兔子钻进了树林里。
“莱蒙托夫。”老爷说着将火铳杵在地上，眯起眼睛望着树林那边。“到树林里去，去跟着那些狗，别让它们把兔子吃了。”
莱蒙托夫便跟着猎狗的足迹走进了林子里，老爷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听到了树林里传来的狗叫，也听到了兔子逃跑时散乱的脚步。这些兔子往往很聪明，它们似乎有着确定的逃跑路线，而这些路线偏偏又总是藏在杂草中间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不过猎狗会找到它们的。莱蒙托夫想。猎狗从来没有跟丢过兔子。
“我们走得太远了。”老爷这样说着，虽然算不上树林的腹地，然而对于时常在田野上打猎的老爷来讲已经够深了，但是老爷依旧跟着莱蒙托夫和猎狗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他将火铳架了起来，莱蒙托夫听着猎狗越来越急促的叫声，他明白那两个家伙快要抓到兔子了。于是他不由得走快了几步，他不想那些猎狗将它们追到的兔子吃掉。
忽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猎狗的惨叫，那叫声就像是平常被猜到了尾巴时发出的一样。先是一只狗发出了惨叫，另一只狗吠叫着，带着恐惧和威胁的意味，接着第二声惨叫也传了出来。莱蒙托夫和老爷的脚步停住了，他们两个面面相觑，这个时候树林里的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只听到一个缓慢的沉重的脚步声向着两人所在的方向走过来。老爷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快的将火铳中装填好的一发弹丸取了出来，从腰间的口袋里取了一发银子弹，塞进了枪管。
莱蒙托夫看到老爷向那个逐渐逼近的脚步的方向开了枪，枪声在树林中不断地产生着回音，然而弹丸似乎打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那个脚步变得更加急促却并没有停下来，老爷的眉头皱了起来，莱蒙托夫也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他们遇上怪物了。
老爷将枪重新架了起来，他没有再装一次弹的时间，现在他只能指望他能够准确地在那怪物出来的时候找到它的脑袋，然后将剩下的一颗银质的弹丸送到那里去。莱蒙托夫明白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从前面带路的位置上下来，走到了老爷的身后，他知道老爷的枪法不错，所以现在他决定相信老爷。
终于，在一片漆黑的那个方向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影子，随着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晰，它的脚步声也变得愈发沉重，终于一个通体雪白的怪物出现在了月光下，莱蒙托夫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形容那个家伙，他见过一种长着长毛的牛，而那怪物正像那种牛一样臃肿，它的身上挂满了白色的树根一样的瘤子，脑袋上长着一对扭曲的长角，它只有一只眼睛，就在那一对长角的正中央。
那怪物也终于看清了莱蒙托夫还有站在莱蒙托夫之前的老爷，它在那里愣住了，仿佛是在观察两人，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身上不长毛的猿猴一样的直立生物一般。老爷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朝着那个怪物等着的巨大的眼睛开了枪，接着莱蒙托夫就听见了一阵怒吼，他从没有听过那种声音，那不是任何动物的声音，但是那种怒吼切实地让他体会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
那个牛一样的怪物的眼睛炸开了，银质的弹丸毫不偏移地击中了它最最弱的部位，于是它开始了死亡前的可怖舞蹈，在树林中撞来撞去，一些尚且没有长大的一人多高的小树被他彻底撞倒，老爷这个时候将莱蒙托夫撞到了一处草丛里，那里被三科粗壮的大叔挡着，怪物在那三颗书上留下了巨大的痕迹，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踩到他们。
终于，那个怪物倒了下来，老爷在草丛中又趴了一会才出去。他走到怪物身边，看着只剩下了痉挛的怪物，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莱蒙托夫没有继续往树林里走，他知道那两只猎犬大概是绝不可能还活着了。
“今天不能指望再抓到点什么了。”老爷说。“回去还要召开大会，发现了一只就会有第二只，这些东西就是这样。我们走吧莱蒙托夫。”
就是在那之后，村子里闯进了一群怪物。莱蒙托夫想。那个时候死了很多人，后面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个才爆发的。有了一只就会有第二只，老爷说的没有错。
他依旧趴在草丛里，等待着树林里的那个动物走出来，莱蒙托夫忽然开始为他的猎犬叹息了起来：那是两条多好的猎犬啊，跑得快，抓兔子是最在行的，就算是要在林子里追鹿也没有问题。但是就像是上次一样，大概跑出去的两条猎犬现在都已经死了吧？他已经听到了那种熟悉的狗的惨叫声。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我能杀死那个怪物。他想。再把它身上的什么东西带过去，那边就会相信我的话，这样我就可以借到马，和我们那边比起来这会简单得多——他们可没有一位神父。如果我能够今天赶回去的话，就算是神父也会相信我的，这样一来就可以提早准备了。但是要先能回去，希望我的运气够好。
莱蒙托夫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头肉团一样的怪物出现在了月光之下，它的身上有着还是红色的，像是刚刚撒上的血；同样还有着那种属于怪物的绿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莱蒙托夫看得出来它受了伤，它的一条腿——一共有六条——是跛着的。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那些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割出来的。也许在遭遇莱蒙托夫之前它曾经碰到过一位自由人，那位自由人给它留下了这些。
莱蒙托夫仔细的辨认着，终于在那个肉球上找到了一个凸起，那是它的头部，但是怪物没有眼睛。它似乎是依靠嗅觉在寻找着，莱蒙托夫看到它在地上闻着，头上的那个小孔也许就是它用来闻的器官。莱蒙托夫看到它逐渐接近自己，端稳了火铳，右手食指一动，将一颗银质的弹丸送进了那个小小的脑袋。
怪物没有像是那次一样发狂，大概是身上的伤消耗了它，在中弹之后那怪物愣住了，接着便轰得一声倒下去，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莱蒙托夫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走到了怪物面前，手中的枪依旧瞄准着怪物的头颅，在确认怪物真地死掉之后，莱蒙托夫才放下了枪。他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把猎刀，那刀口保养得很好。接着他拽起了怪物的尾巴一样的部位，用猎刀割上去。猎刀触及怪物的表皮的时候带起了一点火花，老猎人调整了角度，将猎刀伸进了白色坚硬的皮肤下，这才将一条尾巴割了下来。
我要把这个东西也带到那边去。莱蒙托夫想。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再装好弹丸，然后吃一顿饭，惊吓会让人变得很饿。他从字迹背上的皮囊里取出了早上剩下的三明治。他没有打到兔子，只能用这种冷掉的兔子肉来填饱肚子。他将另一只手上的那条尾巴举到了眼前，尾巴上的皮肤有一种金属质感。也许可以用这种皮肤来做盔甲或者武器。莱蒙托夫将手中的三明治三口两口塞进了嘴里。
老猎人又一次端起了火铳，犹豫了一下向着树林外面走去。他本来是打算穿过树林到那边去，但是现在他不知道树林里是不是还有那种怪物。他知道自己只有五颗银质的弹丸，如果遇上的怪物太多完全不够用。他要沿着树林的边缘走到那一边去，只不过这条路他并不熟——老猎人在树林里打猎打惯了的。
……
越过了树林前的平原有一处大湖，从大湖再往北就是所谓的荒原了。这一片地方虽然算作西边的帝国和东边的共和国的领土，然而因为冻土无法耕种，因此只有些游牧者在这里生活。除了游牧者活动的小部分地区之外，荒原的大部分地带是名副其实的荒原。
她向着面前的那个男人走过去，脚下的靴子踩在结实的土地上发出清晰的声音，脚步声在荒原上传播着，渐渐地便听不见了。坐在地上的男人显得过分狼狈，头顶的那个高高的白色帽子染上了血污，此时血污已经干涸成了黑色，他的周围堆积着几只巨大的怪物的尸体，那些尸体像是小山一样躺在那里，男人靠在一具尸体上，这才没有彻底倒下去。
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用手中精致的权杖抬起了那个男人的下巴——后者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她的金色的短发被背后散发着乳白色光亮的羽翼照耀得闪闪发光，就像是神话中的神祇那样。然而她的身上却穿着黑色的制服，那明显是某种军装，于是他的神圣之中又带上了严酷的气质，让人想起光临战场的女武神。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于是她身后的羽翼渐渐散去，她俯下身，从男人的衣袋中扯出一个代表着“皇后”的棋子。那个棋子刚刚还在散发着光芒，在她的召唤下源源不断的怪物凭空出现形成了兽潮。可现在那枚棋子却变成了一颗普通的棋子，她皱起了眉头，眼前的棋子不像她想象中的“天子”阶位的武装。
被骗了吗？她想。不，这应该是真的，它召唤出的那些怪物不可能作假。而且眼前的男人正是西边的那位大牧首。这应当就是“天子”阶位的武装——王权——第三兽的兽之骨。她将棋子举起，接着月光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件武装。
“松平利久，白篁。”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就像是在呼唤亲密的朋友。但是她真正所想的却要更加可怕。“下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会动手的。”
她说完，回头看了看那位已经没有气息的大牧首。手中的棋子又一次亮了起来，地面上的震动传来，巨大的怪物凭空出现在荒原之上。那是一只无比巨大的巨龙一般的怪物，站在它的面前就只能感到自己的渺小，然而那只怪物却将它的头低伏到了几乎它的脚面，向着她——自己的主人——致敬。她一只脚踩上了爪和头颅组成的阶梯，登上了那怪物的头顶，那怪物站起来，她也随之到了高处，俯视着怪物脚下的荒原，仿佛尘世中最高的执政。那怪物朝着南方迈开了脚步。
